暮云低垂，檐铃声起，双卿裹着半旧石榴裙跪在灵前，纸灰粘着睫羽颤动如垂死蝶翅。叔父与周家婆子立在廊下议价，秋雨打芭蕉混着语声：
“虽是守孝期，终究婚配年龄……”
“十担粳米，两匹湖绸。”
此女姓贺，名双卿，自幼天资聪颖，灵慧超人，七岁时于书馆听先生讲课，十余岁就做得一手精巧女红，年方十八，容貌秀美绝伦，惊为神女。
青瓷盏底茶梗如剑，双卿盯着父亲灵牌上未干的“先考贺公”四字，袖中的《漱玉词》滑落半截，露出“寻寻觅觅”半阕，杨氏笑声尖利：“到底是读书人家，新妇还带着诗本子陪嫁！”；五更梆响，送嫁牛车碾过青石板，双卿攥着褪色荷包，内裹母亲临终所赠翡翠耳珰形单影只，水中倒影眉间朱砂痣殷红欲滴；
周家三间茅屋偏西晒，喜烛淌着红泪，大旺蒸着酒气，蒲扇般的手掌捏住她足踝，窗纸忽簌簌作响；双卿偏头见破洞处稚童窥喜房，羞得耳坠乱颤惊起梁上燕；三朝未过，杨氏倚着猪栏发令：“西屋存着三石陈谷，须得在月晦前舂净。”石杵重逾千钧，双卿才捣半刻便冷汗透衣，朦胧间见稚童读书于旁院。
腊月祭灶日，双卿跪在雪地里缝补破袄，经脉间密布针孔，清安隔墙所望：“千针刺骨寒衣密绣冰纹谶，一缕偷春绝句暗传梅魄香！”
希仙堂内杜若捻沉香木算筹立于阶前，见叶清安裹蓑衣奔来：“稚子何故前来？”，杜若拂衣落座，紫檀案上药臼积霜，叶清安捧桂叶而拜：“昨见双卿姊以血题叶，清安欲学岐黄之术救之”；老者抚须而笑，腰间药王铃泠然作响：“人命至重，有贵千金！“；怀夕捧青瓷药碾自回廊转出，月白裙裾扫过忍冬藤，见清安踮脚嗅《雷公炮炙论》，她以银簪轻点川乌条目：“此物忌铁器...“，悉心为清安讲解。
三更梆漏，叶清安至周家墙根，杨氏叱骂声刺破夜色：“扫帚星还妄想作诗？”；透过墙隙，贺双卿跪拾碎瓷，指尖血珠滴落芦叶；翌日清安趁机携双卿去往希仙堂；
杜若按贺双卿腕间：“此乃心火郁结之症；观其口内生疮，当有失眠之症”
双卿点头；
“恐因家事压身以致心火肝郁，以黄连解毒汤加减主之；京墨，此方由你开具”
只见京墨取青竹狼毫一管，舔墨展笺，笔锋悬于宣纸之上，笔尖游走如捻金，顿笔轻咳，袖口掩处，双手捧方由杜老先生过目：
“可！”
药柜森然如古籍阵列，京墨以桑皮纸分裹五剂，麻绳系作莲花扣，绳尾垂落如悬壶济世之丝；杜若将清安招至神农像前：“明日寅时，来行九叩礼！”，清安作揖，与双卿一同离去。
庭竹扫阶，清安归入家门，心内微动，垂手立于堂前，将明日拜杜若老先生为师习医之事，缓缓禀于双亲；素蘅方布菜于案，闻言箸尖微颤，悬停于空中，继而轻落，柔声道：“汝能倾心于医道，吾心甚慰。杜先生医术高妙，宅心仁厚，汝当谨记，仁心乃医者根本。”她凝视清安，目光温润如春水，仿佛穿透岁月。
叶童闻言，未即作答，目光如古井般幽邃；良久，喉间微哽，道：“医者，悬壶济世，此乃仁术。吾儿能承此志，幸甚至哉！然须知，悬壶非术，实乃仁心；杜公门下，当以仁心为舟楫，术法为风帆，缺一不可。”言毕，起身踱步，于架上取出一方檀木小匣，郑重交付清安：“此乃玉竹针匣，望汝以针砭之微，承继脉脉仁心，泽及苍生。”清安双手接过。
翌晨，叶童父子肃整衣冠，携束脩六色之礼，同赴希仙堂；杜若先生须发如银，神气清朗，已端坐堂中相候，堂内药香如云，清安依礼拜倒于堂前，双手奉上束脩，朗声言志：“弟子清安，慕先生仁术高德，恳请收录门下，研习岐黄，愿以仁心济世”
杜若先生欣然颔首，目光温煦：“汝志可嘉！”，他扶起清安，接过束脩，复又郑重递回，温言道：“此礼我收下，尔向学之心，亦当反赠医家之器，尔当善用。”遂授以青囊、脉枕诸物，三抚其顶：“既入吾门，当守仁心，精研术理。”
叶童立于堂侧，目睹幼子拜师礼成，心中万感交集，眼中微光闪动，不由向前一步，对杜老先生深深一揖：“犬子得附门墙，实乃家门之幸！此青衿之志，望先生严加雕琢，助其成器，以慰此心。”
清安肃立堂中，双手接过先生所授青囊脉枕，重似千钧，这青囊脉枕之中盛着双亲深愿，更承载着先生“守仁心、精术理”的谆谆重托，晨光透重檐，映照着希仙堂内脉枕，映亮少年眸中初燃的星火。
清安始入希仙堂药，识得师姐怀夕，怀夕年方十一，玉质亭亭，眉目如春山含黛，行止间似有清芬暗度，见清安年幼踌躇于百草之林时，眸底总有一层柔柔的怜惜。
药柜巍峨如山，屉屉药匣如迷宫之格。清安仰首，药名小字如群蚁排衙，高不可攀。怀夕轻移莲步，俯身柔声道：“师弟且看。”素手微扬，指尖轻点最下层一屉，“此处近地，皆是草木根茎，如甘草、黄芪；”引其目而上，“愈高则愈是花叶轻扬，如薄荷、桑叶，以记方位。”清安懵懂仰面，看着师姐澄澈的双眸：“
皓腕分星斗，烟眉凝月华；低鬟拣药影微斜，笑捻紫藤花雨鬓边纱。”
怀夕脸颊微红，轻点清安鼻尖：“贫嘴！”
更深露重，药铺一隅烛影摇曳。清安伏于矮案，小手紧握细毫，正誊写杜老先生所授“小青龙汤”方，只见他困倦恍惚，笔尖一滞：“麻黄三十钱”。墨迹未干，清安已伏案沉沉睡去。烛火微晃，映着稚子无邪的侧颜，怀夕悄然驻足案前，目光落于纸笺，眉尖几不可察地一蹙，她未唤醒清安，只轻提裙裾，敛声屏息，纤指拈起案角朱笔，于刺目的“三十”之上，添一纤细朱点，顿成“三钱”；朱砂一点，殷红如血，无声修正了稚童梦呓般的笔误。墨香与朱痕悄然相融，烛花照亮她沉静的侧影，旋即又隐入更深的夜色。翌晨清安醒转，见朱笔点化，只当先生夜间批阅，懵懂中更添敬畏，全然不知是那抹温婉的剪影，为他拂去了学途初涉时一道浅浅的沟壑。
学徒随杜先生采药，山路崎岖，草木萧瑟；清安年幼，攀爬间衣袍常被荆棘勾缠，肩袖处裂开寸许，秋风侵肌，瑟瑟微颤，怀夕行于其后，默然注视那破绽于风中飘摇，如蝶残翼。归途暮色四合，诸人疲惫歇息。夜深人静，一灯如豆，怀夕独坐窗下，青丝垂落肩侧，自袖中取出随身针线包，丝线细密，色如青苔，裂痕处细密缝合，破洞处以青碧丝线，缀绣两片玲珑小桑叶，针脚细密如天孙织锦，既掩其痕，又添生趣；翌日清晨，清安穿衣，见得细密针脚与那栩栩如生的桑叶，只觉温软妥帖，浑然不知昨夜窗下，为其驱散了这微寒秋风的一双素手；怀夕待他，始终温和有度，明里指点药性、辨识君臣佐使，细致如昔；暗里相助，如羚羊挂角，不着痕迹——或在他诵读医书困倦伏案时，轻置一盏温润的甘草茶于案角；或在他试针铜人偶遇滞涩时，次日那铜人经络凹痕处便似被无形之手摩挲得格外光滑；相助于无形，恰似春雨入夜，润物无声，唯余草木滋长的清气，萦绕于岁月流转之间。
岁序流转，药圃中枇杷叶绿了又黄，堂前紫菀开了又谢，清安五岁，渐脱懵懂稚气，于药香浸润中识得岐黄门径；又是一年新正，希仙堂照例闭门三日；杜先生予徒众小憩，令各自归家团聚。叶清安见廊下怀夕独倚药柜，轻抚屉上铜环，眸光如寒潭止水；怀夕长清安七岁，本姑苏人氏，幼失怙恃，漂泊至此。杜先生悯其孤茕，收为弟子，然每至岁除，他人笑语还家，唯她独守空堂，与药香烛影为伴。清安尝见其除夕独捣药于偏室，槌声疏落，应和远处爆竹，灯晕昏黄涂其侧影于粉壁，恍如孤鹤栖寒枝。今复见此景，遂整衣近前，长揖及地：“陋巷敝庐，幸有慈亲在堂。师姐若不嫌弃，愿一同守岁。”怀夕愕然，手中药戥几坠；素蘅昔日常送时令点心至医馆，每见怀夕衣衫单薄，必执其手嘘寒问暖，怀夕虽感念，然自伤飘零，未尝轻受人惠。今见清安目光恳切，庭外暮雪簌簌，远处依稀传来孩童喧笑，喉间忽哽，终颔首低语：“恐扰府上清静……”语未竟，清安已笑展眉峰：“阿娘晨起蒸年糕，犹念师姐嗜甜。”
叶宅青瓦覆雪，素蘅早立门首翘望。见清安携怀夕踏雪同归，门内顿涌暖雾：“好孩子，可算来了！”急执怀夕冻红之手捂于怀中，怀中椒兰暖香氤氲。怀夕指尖触到素蘅衣襟内暖炉温意，忽忆儿时伏母膝前旧事，眼眶骤热。是夜，中堂烛影摇红。八仙桌上青花碗盏罗列，笋蕨时蔬间，特置一碟琥珀核桃，昔年怀夕尝言幼时除夕，慈父必剥核桃予她；素蘅笑指盘中：“核桃新渍蜜糖，恰似江南风味否？”怀夕拈一枚入口，甘脆盈颊，喉间酸热翻涌。叶童见状，举杯朗笑，满饮屠苏酒，颊染酡红。
守岁烛下，素蘅启箧出杏子红云锦，展为女袄。襟前密绣缠枝莲，针脚如春蚕吐丝，领缘镶雪貂毫，柔光浮动。“年前见汝夹袄袖口磨薄，趁闲缝此。”素蘅为怀夕披衣，云锦暖裘加身，怀夕忽觉十载孤寒尽化春水，伏于素蘅膝上而泣，老妇轻抚其髻，哼起姑苏采菱谣，吴侬软语熨帖愁肠。
元日五鼓，爆竹惊醒晨霜。清安见药囊数枚悬于室，幽香清冽，似兰非兰，沁人心脾，言：“当是母亲缝制辟秽之物”，怀夕独立庭梅下，指尖拂过枝头冰棱。其背影孤清如旧，唯新袄红晖潋滟，融破素雪天地。
“师姐看冰棱作水晶帘么？”清安笑递手炉。
怀夕摇首，引他观梅梢冰珠：“此珠澄澈，恰似去岁端阳，汝误将龙脑作冰片，吾暗换之免汝受责。”
清安故作一本正经，肃然长揖：“昔时愚稚，幸得师姐教导，师弟感恩不尽！”
怀夕也故作镇定，右手扶清安：“师弟免礼！”
笑声响彻院中；晨光熹微中，二人同扫阶雪，素蘅隔窗凝睇：红裳少女俯身执帚，白衣少年提桶洒水，呵气成云交织庭空。
新正开市，希仙堂门扉重启。晨光熹微，清安早早立于庭中药圃之畔。药畦新绿初萌，承着宿露，晶莹剔透。怀夕一袭素净，正俯身于圃间，素手轻抚新栽薄荷嫩叶，侧影娴静，似与这满园春息融为一体。清安缓步近前，于她身后三尺处停驻，屏息凝神。怀夕似有所觉，徐徐直身回眸。晨曦勾勒她温婉轮廓，眸色清亮，如深潭映照初阳。四目相接，他抬起头，目光澄澈，直映怀夕眼底；怀夕微微一怔，旋即唇边漾起清浅笑意，宛如春水初泛涟漪，并未言语，只轻轻颔首，眸光温煦依旧；此刻，仿佛有无数深埋药香岁月里的温煦絮语，正于这晨光澹荡的庭院里，悄然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