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愈发沉郁,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霓裳苑破败的飞檐之上。
雨丝转急,无声渗入潮湿的青石板,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腐叶混合的霉味,裹挟着一股刮骨的阴寒。
园子深处,那团浓稠如墨的黑气翻滚愈发。黑气中心,悬浮着那道触目惊心的红影。
陈凡话音落下,本就死寂的鬼域中,气氛刹那凝固到了极致。红衣女鬼,或者说刘婉儿所化的厉鬼,霍然抬首。遮掩面容的青丝向两侧狂舞,露出一双空洞、漆黑,不见底的眼睛。那双眼睛死死“看”向陈凡。
下一瞬,她周身黑气如怒蟒般攒动,发出尖锐刺耳的厉啸。那窈窕的身影倏然消失在原地,不带丁点声响,以一种扭曲常理的方式,欺近陈凡!
黑发如活化的妖藤,从她身上疯长而出,眨眼化作漫天鞭影,裹挟着至极的戾气与煞气,铺天盖地朝着陈凡抽打而来。空气中响起刮耳的呼啸,似无数冤魂的哭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陈凡黑伞下,一道略显佝偻的身影却抢先一步迈出。
是王老先生的魂魄。
他不再是那个颤巍巍的老人,魂体虽然依旧半透明,但却带着一股义无反顾的决绝。他趋步迎向那恐怖的红影,每一步都踏在鬼域冰冷的地面上,足音轻渺。
“老人家!”清玄道长强撑着身体,看到这一幕,脱口惊呼,想要上前阻止。他看不懂这个突然出现的老人是什么情况,但直觉告诉他,对方正在走向极度的危险。
陈凡伸出手,拦住了体力近乎告罄的清玄道长。
“别过去。”
陈凡的声音很轻。
清玄道长急了,顾不上肩头的剧痛:“那老人家他……”
“他不是‘老人家’了。”陈凡平静地说,“他只是一个被困在执念里几十年的魂魄。”
清玄道长闻言,瞳孔一缩,这才仔细看向王老先生的魂体,面色阴晴不定。
“他……他这是做什么?”
陈凡的目光追随着王老先生的身影,语气淡然,却带着一丝难掩的悲悯:
“或许,这是他一直以来最希望做的事情,赎罪吧。”
“赎罪?”清玄道长喃喃重复,眼中闪过不解。
陈凡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在那漫天的黑发与王老先生单薄的魂体之间,轻声抛出一个问题:“道长觉得,‘以死赎罪’,真的能洗清所有罪孽吗?而那些从未经历过痛苦的人,又如何能真正‘感同身受’?”
这个问题,轻轻拂过清玄道长的心湖,漾起波纹。
王老先生的执念灵体已经冲到了红衣女鬼近前。女鬼的厉啸声更添凄厉,她伸出那双苍白、指甲漆黑的长手,悍然向前探去。
王老先生没有躲,没有反抗。
他俯身,将自己的胸膛完全送了过去。
“噗嗤!”
没有血肉撕裂的声音,只有一种魂体被洞穿的轻响。女鬼的双手毫不犹豫,精准地洞穿了他的胸口,黑色的气息从指尖涌入,飞速侵蚀着他的魂体。
然而,王老先生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释然。
他的魂体被巨大的力量甩开,跌落在地上,魂光愈发暗淡。他挣扎着屈膝跪下,不顾魂体的溃散,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咚”的一声。
“婉儿姐……”他哽咽着,声音带着无边痛楚和自责,在鬼域中尤显凄凉,
“婉儿姐!小王给您磕头了!对不起……对不起……”他痛哭流涕,魂体颤抖,哭声中是数十年的煎熬与愧疚,是那个懦弱男孩对当年惨剧的无力与悔恨。
清玄道长看着这一幕,眼中乍现希望:“这……这或许是厉鬼的心结!如果能化解她的怨念……”
然而,希望的微光旋即被无情的现实浇灭。
红衣女鬼纹丝不动。
她缓缓抽出洞穿王老先生胸口的手掌,手上的黑色气息翻滚。她看也未看那个跪地痛哭、魂体即将消散的老人,黑洞洞的眼睛再次锁定了陈凡。
她的身上,怨气与戾气不减反增,因王老先生的触碰,更显狂暴!
她浑不在意王老先生的道歉。她所怨恨的,或许远不止于此。
王老先生还在哽咽,还在朝着刘婉儿的方向叩首。
他叩了三次,每一下都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在魂体彻底溃散消失的最后关头,他眼前似闪过往昔的画面:那个在台上光芒四射的少女,那身自己亲手缝制的红嫁衣,纵身跳入枯井的身影,以及……那场不合时宜、漫天飞舞的夏日大雪。
他的魂魄,带着未尽的忏悔和破碎的记忆,消散在了这片他守护了几十年的土地上。
没有了王老先生的阻碍,红衣女鬼的攻击再至。漫天的黑发犹如死神挥舞的黑镰,朝着陈凡斩来。
陈凡没有后退,只是将手中撑着的黑布雨伞奋力向前一甩。
“叮叮当当!”
伞面与黑发碰撞,竟发出金石交击的脆响。
这把貌不惊人的伞,在腰牌“序力”的加持下,坚逾精钢,暂时挡住了第一波致命的攒刺。
借此间隙,陈凡向后退了半步,右手快如电闪,伸向斜背的笛盒。
“呛啷!”一声金鸣,他拔出了藏在笛盒里的环首刀。
刀身在鬼域中闪烁着冷冽寒光。
他挥刀格挡,左手则握着那截从博物馆带来的青铜断剑。
“铛!”环首刀架住几根抽来的黑发,声响沉闷。
断剑则以极为刁钻的角度,从刀刃的缝隙中刺出,如毒蛇出洞。断剑之上,缭绕着从兵鬼那里借来的阴气,虽然微弱,但却能对鬼魂造成伤害。
“嘶——”几根被断剑刺中的黑发发出焦灼般的声响,冒出几缕青烟,迅速枯萎。
清玄道长和灵月在远处看得心惊肉跳。
陈凡的刀法朴实无华,没有半分道门符箓的加持,纯粹是古代战场上那种只求毙敌、杀气腾腾的搏命刀术。这种刀术对付有实体的敌人或许有效,但面对这种虚实不定、攻击诡异的厉鬼,无疑处处受制,难占上风。
他们不明白,陈凡为何不暂避锋芒,反选择在这狭窄的空间与厉鬼近身缠斗。他不是在专注于杀敌,而是在不断地格挡、闪避、用断剑制造微弱的伤害,同时……竟在拉近与红衣女鬼的距离?
“他在做什么?”灵月焦急地问。
清玄道长也皱紧了眉头,他看不透陈凡的意图。这全然不似他们应对厉鬼的经验。
环首刀在格挡那些滴落黑色腐蚀液体的黑发时,刀刃已现细密的缺口,刀身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但陈凡的脸上不见丝毫慌乱,他眼神平静,一步一步,稳稳地向前挪动。
三米……两米……
他已然侵入了红衣女鬼的三米范围之内。
漫天的黑发再次呼啸而来,直刺陈凡的要害。他没有躲,没有挥刀格挡,只是抬起头,直视那双空洞的黑眼。
他看着她,轻声说出了那个名字:“林觉民,他并没有抛弃你。”
这句话,宛如冬日里的一抹阳光,穿透了鬼域的阴霾。漫天即将落下的黑发,在距离陈凡不到一尺的地方,蓦然停滞,失去了攻击性。
陈凡不曾浪费时间,他迅速从腰包里掏出几样东西。一张泛黄的信纸,一叠保存完好的黑白照片,以及一份带着血迹、边缘烧焦的官方文件。
他将这些东西举起,让它们在鬼域的阴风中飘荡。
“这是林觉民的遗物。”陈凡的声音依旧沉稳,
“他写给你的信,你们的合影,还有……他的抚恤报告。”
信纸在半空中散开,被鬼域的阴风吹拂,好似漫天的雪花。其中一张信纸,恰好飘落到红衣女鬼的身前。
那是一封写给“婉儿吾妻”的信。字迹清秀,笔触温柔,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书卷气。即便信纸边缘已经焦黑,沾染着血迹,但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情感,却直抵人心。
“婉儿吾妻:见字如面。战事倥偬,未能与卿相伴,思之令人肝肠寸断。此去前线,生死未卜,然男儿报国,义不容辞。卿之安危,吾心所系。念及卿在春园,恐遭兵燹之苦,吾心如焚。若有万一,望卿自珍,勿念吾。吾知卿性烈,尤重情义。然时局艰难,百姓涂炭,若能以吾辈之牺牲,换得一方安宁,亦是死得其所。吾有一愿,若能得胜归来,定当卸甲归田,与卿共度余生,看尽人间烟火,听遍世间悲欢。再不分离。然,若天意如此,吾命休矣,亦请卿莫要绝望。活下去,替吾看这河山重光,替吾……好好地活下去。吾爱卿,至死不渝。君民绝笔。”
信纸无声地飘落,停在了红衣女鬼那双苍白的手前。她缓缓地,颤抖着伸出手,捧住了那封染血的“与妻书”。
没有厉啸,没有黑发狂舞。鬼域中的阴风仿佛也停歇了。她低垂着头,青丝依旧遮掩着面容,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却像是有滚烫的珠泪涌出,只是无形无迹。
“哒……哒……”
凄厉的哭声,不再是厉鬼的尖啸,而是带着撕心裂肺的悲伤与委屈的呜咽,从那红衣之下传来,那曾令春园失色的嗓音,此刻只余破碎。
“君民……君民……”她喃喃着,捧着信纸的双手剧烈颤抖,周身的怨气竟开始丝丝缕缕地逸散,红衣下的轮廓似乎也柔和了些许,但那双空洞的眼底,是释然,还是更深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