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九点五十，深秋的寒风刮得路边梧桐叶哗哗作响。
联系王干事约好时间后，纠结了一整晚的林小鹿还是裹紧了她最贵的一件羽绒服（打折款），哆哆嗦嗦地站在了慈航静斋的东侧静思门外。
与不远处香客如织、金碧辉煌的正门相比，这静思门低调得像个后勤通道，或者说它就是个后勤通道？
这里朱红的拱门门楣上挂着一块木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刻着四个烫金大字——“静思别院”。
进门后有位穿着厚实灰色僧袍的老僧人正在慢悠悠扫着落叶。
林小鹿哈了口白气，纠结遇见僧人应该是抱拳还是作揖，然后想起前面看到的游客都是双手合十，便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上前一步双手合十低头，用听起来甜美可亲的声音问道：“大师您好，请问‘信众心愿联络处’是从这里进去吗？我叫林小鹿，约了王干事今天过来面试。”
老僧人闻言停下扫帚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沟壑纵横但眼神平和的脸。
他也双手合十向小鹿还了一礼，微微躬身说道：“阿弥陀佛，施主请随我来。”
林小鹿道了声谢，亦步亦趋地跟在老僧人身后。穿过几道曲折的回廊，外界的喧嚣渐行渐远，空气中的檀香与深秋草木的清冽气息愈发浓郁。
最终，老僧人引她来到一个格外僻静的独立小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转身离开了。
那院门开着，门上连块像样的牌匾都没有，只在门右侧不起眼的墙角钉了个小小的木牌，上书“信众心愿联络处”几字。那木牌的颜色和清晰的刻痕都展示着它似乎刚挂上去没几天，整个都透着一股子新鲜出炉的......仓促感？
“啧，这牌子这么小还这么新，赶工出来的么？这儿真是个正经部门吗？”林小鹿心里犯着嘀咕，但还是深吸一口气踏入院内。
小院不大，青石铺地打扫得一尘不染。角落里几竿瘦竹迎风摇曳，旁边一株不知名的老梅树虬枝盘曲，已经结了不少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这深秋时节显得格外有生机。
正对着院门的是一间看起来像是主屋的厢房，此刻房门虚掩着。小鹿走近隐约能听到有低低的说话声传出，那声音带着一丝焦躁的情绪，似乎是在打电话。那语速很快，只零星能听到“指标”、“务必”、“一定”之类的词语。
过了一会儿，等到里面的说话声停止，林小鹿才走到门口轻敲几下，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既恭敬又不失活泼：“您好，请问有人在吗？我是林小鹿，昨天约好今天来面试的。”
几秒钟后，一个略显清朗，有点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请进。”
林小鹿推开门，跨过高高的门槛，目光快速扫过房间。
房间内陈设古朴雅致，右侧一张几乎占据了小半个房间的红木大办公桌最为醒目，桌后坐着一位穿着熨帖的深蓝色暗纹中式褂子，头发略显狂乱的中年大叔。
他面前摆着一杯热气腾腾的......“为人民服务”陶瓷杯？
只见他正襟危坐着，但眼神似乎略有点飘忽，看到林小鹿进来，他略有些忙乱地放下手中的一个造型古朴的小葫芦，又拿起陶瓷杯喝了一口，却又似乎被烫着了赶紧放下。
“嚯！这桌子真气派！这褂子够复古！这位大叔，应该就是HR王干事了吧？看起来......嗯，有点像通宵加班后强撑着开早会的领导，头发跟个鸡窝似的。就是他刚才在打电话吧？年底考核指标很多吗？”
林小鹿心里快速闪过念头，脸上立刻挂上一个练习了八百遍的、标准的“尴尬又不失礼貌”的职业微笑，再次开口：“您是王干事吧？我叫林小鹿，是今天来面试的。”
她的声音让大叔彻底回过神来，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听起来却有点像没上油的齿轮，干涩中带着点急切：“咳嗯！林......林小姐是吧？快请坐，请坐！”
他抬手略有些僵硬地指了指办公桌斜前方的一张与他那张大班椅格格不入的、硬邦邦的木制靠背椅，“我是......这里的负责人，王守真，他们都叫我王干事。”
“王干事！果然是他！不过这介绍......‘他们都叫我’？这里还有谁？听他这语气，好像对‘负责人’这个头衔还有点陌生似的。还有这名字，守真？有点像道教的名字。”
林小鹿压下心头的疑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乖巧又专业，上前将精心准备（并连夜根据招聘要求修改了措辞）的简历双手递过去，“王干事您好，这是我的简历，请您过目。”
然后在那张硬邦邦的木头椅子上坐下，只坐了前三分之一，腰背挺直，等待王干事对简历的“审判”。
王干事接过简历，并没有如她预想的那样仔细翻阅，而是直接将其摊开放在桌上，然后从旁边一摞用棉线扎得整整齐齐的、散发着墨香的纸质文件中抽出几张花花绿绿的纸条，直接推到林小鹿面前，语速比刚才快了不少：
“林小姐，你的简历我在那个阿屁屁中看过了。时间紧，任务重，我们直接进入测试就好。”
然后他指了指那些纸条，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困惑、无奈，又试图保持严肃的复杂表情，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我们这个‘信众心愿联络处’，新成立不久，主要是为了更好地服务广大信众，提升......呃，提升我们慈航静斋的心愿达成......哦那个，提升信众的满意度！对，满意度。”
他顿了顿，拿着最上面一张荧光绿的便签递给小鹿。只见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火星文加表情包写着：“球佛祖保佑我爱豆新专冲top！销量yjjc！数据爆！让我担走花路！远离毒唯和黑子！妈妈爱你mua~(*≧▽≦)”
王干事指着那串符号，一脸“这是什么天书”的表情，语气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无奈：“我们寺庙的老秃......和尚们会为信众的心愿进行祈福，以便信众能达成愿望。然而像这种......又是字母又是符号，还有这个什么表情包的，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这种心愿，大师他们参不透啊！参不透就没法祈福了。这不年底了，就堆积了一堆老......大师们无法理解的心愿还没处理。我们要招聘的文员就是来翻译这些心愿，翻译成大师们能理解的内容。”
“老秃......您是想说老秃驴么？”林小鹿差点没绷住，内心疯狂吐槽：“你们寺庙的互相这么称呼吗？合着这里的工作真的是翻译各种网络梗和饭圈黑话啥的？原来寺庙里人家许了愿和尚们还真给祈福的啊。”
心里胡思乱想，她脸上却保持着“我懂我专业”的微笑，略一思索，便胸有成竹地答道：“王干事，那我明白这里的工作职责了。像你提的这个不难理解。‘yjjc’是‘一骑绝尘’的缩写，形容遥遥领先。‘数据爆’就是希望各项数据指标都非常好。‘走花路’是祝福前程似锦。‘毒唯’指只喜欢团队中某一个成员并排斥其他成员的粉丝。‘黑子’就是恶意攻击的人。”
她说完，见王干事仍然是一脸懵懂的表情。
便又继续说道：“整句话翻译过来就是——此乃一位虔诚信女，为其所追随之年轻艺人祈福。希望佛祖保佑，愿其爱艺人之新作专辑销量斐然，独占鳌头，各项数据均能超群绝伦，星途璀璨，前程远大。并祈愿其能远离那些心怀偏私、言语恶毒之辈的侵扰。最后一句‘妈妈爱你mua’，乃是粉丝表达对偶像强烈喜爱与支持的昵称和语气词，可理解为‘信女对其关爱备至，赤诚之心，日月可鉴’。”
王干事听得眼睛越睁越大，嘴巴也微微张开。到了后面，他原本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露出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的惊叹表情。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笔，在一个摊开的、纸张泛黄的线装本上，飞快地记下几个关键词，边记边点头：“一骑绝尘......星途璀璨......嗯，好，好！这个解释甚好！”
他放下毛笔，又拿起另一张粉色的、带着淡淡香水味的便签纸，上面用可爱的圆体字写着：“救命！月老是不是把我红线拿去织毛裤了？！求给我分配一个靠谱的‘搭子’！不要普信男！不要妈宝男！不要凤凰男！只要一个能一起看展、撸猫、吃火锅、互相不PUA的正常人类帅哥就行！拜托拜托！orz”
王干事指着“搭子”、“普信男”、“PUA”等词，虚心求教：“那......林小姐，这几个，又作何解？”
林小鹿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解释：“‘搭子’是近年流行的一种社交关系，指在特定场景或兴趣上临时结伴的人，比如饭搭子、旅游搭子。‘普信男’指普通却自信的男性。‘PUA’是一种精神控制手段。这位信女是祈求姻缘，希望遇到一个兴趣相投、三观正常、互相尊重、外貌尚可的伴侣，并明确排除了几种她不喜欢的男性类型。那个‘orz’是象形文字，表示跪地拜服，表达强烈的期盼。”
“哦！！”王干事再次恍然大悟，只见他在本子上奋笔疾书，写上“搭子=临时良伴”、“普信男=自负凡夫”、“PUA=惑心之术”，然后重重地吁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林小鹿，眼神中之前努力维持的严肃和刻意端着的架子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像是沙漠旅人终于找到绿洲般的狂喜和如释重负。
“妙啊！实在是妙！”他一拍大腿，难得没有磕巴，语气也变得热络起来，“林小姐，不，小林同志！你可真是......真是我们这里的及时雨，是老君，哦，老佛祖派来的专业人才啊！非常有慧根！”
“慧根？”林小鹿听到这个词，嘴角抽了抽。“您这是夸我悟性高，还是暗示我适合剃度出家呢？”
虽然默默吐槽，但是她心中的狂喜却已经有点压抑不住：“听这意思，我这是......稳了？！”
她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惊喜与谦逊交织的表情：“谢谢王干事的肯定！我对这些网络新词和年轻人的表达方式确实比较了解，如果能为贵......呃，为联络处的工作尽一份力，我非常乐意！”
王干事满意地点点头，大手一挥，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豪气：“好！那工作的事情就这么定了！明天就来上班！至于这个酬劳......嗯，薪资待遇！”
虽然对这些词汇还是不太习惯，但他语气却异常爽快：“我们这里，五险二金，给你按最高标准缴纳！这个你放心！薪资嘛......”他看着林小鹿，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试用期，暂定......这个数，税后！”
林小鹿看着他那两根肉乎乎的手指，心脏漏跳了一拍，试探性地问道：“您是说......两万？”对于一个刚毕业的文员岗，这个数字，哪怕是税前，都已经让她想当场给王干事磕一个了！
王干事用力点了点头，笑容满面，仿佛敲定了重大事项：“对！就是这个数！税后！转正之后......还会再加！年底嘛，看效益，寺里还有个‘功德随喜绩效包’，这个就......看缘分了，但肯定不会少！”他又补充道，“工作时间，早上十点到下午五点，中午管一顿精致素斋，周末双休，法定节假日雷打不动！那个......‘特殊长期健康疗养保障计划’，后面也会立刻给你安排上！小林同志，你看如何？”
“真的？！”林小鹿这次是真的被砸晕了，幸福来得太突然，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做梦。
月薪两万，税后！五险二金顶格！试用期就这待遇，转正还加！
还有听起来就很玄乎但肯定不少的“功德随喜绩效包”！
然后每天只上7小时班，早上十点才到！还管饭！
这已经不是天上掉馅饼了，这是天上掉金元宝，还特么是纯金的啊！
她强压下原地跳一段“感恩的心”的冲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微微颤抖的尾音还是暴露了她的激动）：“好的，王干事！这个待遇......我非常满意！非常非常满意！”
“嗯，那就好！”王干事似乎对这个结果也极为满意，他从抽屉里摸索了下，拿出一份崭新的、用铜版纸打印的、看起来十分正规的《劳动合同书》，递给了林小鹿。
“那你看看，没问题的话，就在这里签个字。一式三份，一份我们这儿存档，一份寺里面人事那边备案，还有一份你自己留着。”王干事指了指落款处，笑容可掬。
林小鹿拿起合同，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逐字逐句地仔细阅读，特别是薪资（白纸黑字写着试用期税后两万元整）、福利、工作时间（10:00-17:00，双休）等关键条款，确认和王干事说的一模一样，而且甲方盖章处赫然是“慈航静斋信众心愿联络处”的朱红大印，旁边还有个钢印，绝对正规，不是什么草台班子预备噶腰子的陷阱。
确认无误后，她不再犹豫，拿起笔郑重地在乙方签名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林小鹿。
王干事看着她签完字，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也更真诚了几分：“好了，小林同志，欢迎你正式加入我们‘信众心愿联络处’！明天早上十点，准时来报到！你的工位......嗯，就安排在窗边那个空位，采光好，还能看到院子里的梅花。”
“好的！谢谢王干事！我明天一定准时到！”林小鹿感觉自己手里这份薄薄的合同，此刻重如千钧，那是通往她理想躺平生活的入场券！
“去吧去吧，路上小心。对了，小林啊，”王干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正要起身的林小鹿，用一种带着几分神秘和期盼的语气说道：“咱们这工作，虽然清闲，但也责任重大，关乎着无数信众的期盼，以及我们年底的考评！以后，就多多仰仗你的‘慧根’了！”
林小鹿用力地点了点头，晕晕乎乎地走出了办公室，穿过幽静的小院和回廊，离开了慈航静斋。
深秋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人似乎徜徉在梦里，发生的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实：
今天的面试多少有点“神”，第一次遇见不看简历也没有其它多余问题的面试，仅仅靠两个问题就决定了自己。
当然上司看起来也很“急”，工作内容更是闻所未闻......但是，这福利待遇，居然是真的，毕竟写在了合同里面白纸黑字的！而且好得超乎想象！
这是开盲盒直接开出了隐藏款限定SSR带全套皮肤啊！
“神仙工作”，她好像真的找到了！
虽然这个看起来像是为了年底冲KPI临时组建的草台班子，但是管它呢，明天开始她林小鹿就是慈航静斋信众心愿联络处的一员了！
如果这真是个坑，那也是个镶着金边洒满钻石的巨坑！
她跳得心甘情愿！
先干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