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下的读书时光

一盏黑铁油灯

记忆中的一盏油灯,幽幽的,散发着昏黄的光芒。

如柠檬,如很远的月色。

打我有记忆的时候,它就存在了,不知道是爷爷做的,还是上一代人流传下来的,灯史已经不可考证。

如果考证,也不难,一问健在的父亲便知,但我不想弄明白。许多的美丽,一有答案就索然无趣了。

我喜欢趴在油灯下读书。

煤油的味道很好闻,奶奶在油灯下纳鞋底,爷爷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我读的书,都是小说、散文、诗歌,幸亏爷爷不懂这些。无论我读什么,只要读,他总是很高兴。若是父亲,不是恶声恶气地责骂,就是没收。

油灯下,流淌的光芒里有一种宽容,有一份祥和的恬静。

童年,少年,我都是和爷爷奶奶一起度过的。

那盏油灯里,似乎盛着的都是爱的汁液。

油灯下,惘然若失。

油灯下,有时候也写作业。

那时候,似乎作业很少,而爷爷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所以,他从不检查我的作业。不像现在的父母,都很有学问,动不动就要把孩子的作业拿过来,皱着眉头,好像包工头在检查工人是否偷懒一样。

真不知道是父母欠孩子太多,还是孩子欠父母太多。

唯一的一次,爷爷突然心血来潮,要看看我的语文作业本。

我目瞪口呆,不亚于看见了外星人。

爷爷翻看着我的生字本,突然说了一句:“你看看你,写的字像狗爬一样。”

从小,我写字的速度就很快,几乎比所有的人都快。但致命的缺点是,写完了,我都不认得自己写的是什么字。这个习惯几乎保持了几十年。

地基很重要,地基打得不坚实,整个楼都会变得歪歪扭扭。

我很不客气地说:“那你写一个,我看看。”

爷爷接过我手中的笔,用粗大的手指,在本子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了“小狗叫,大狗跳”几个字。工工整整。

油灯的火苗蹿了几下,似乎也想看看爷爷写的字。

我嗫嚅着,说:“爷爷,你会写字啊。”

爷爷躺下了,一声叹息之后,不再理睬我。

似乎,遥远的往事都在他的沉默里摇曳。

爷爷像一个谜,他会写字,为什么不上学了?

昏黄的油灯,一腔的心思。那些幽暗的光芒,很有点儿神秘的味道。

味道

土炕,苇席,温暖的气息。

爷爷身上的烟味、酒味,以及煤油灯的气味,构成了这个休息空间最主要的味道。

厚重,温馨,平静,更重要的是,给我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那拱形的窑洞,是嵌在土筑成的城墙里面的。听爷爷说,日本兵曾经在上面站岗。我和同伴们玩耍的时候,就曾经在城墙的另一处挖出过子弹壳。

我常常会看着拱形的墙壁出神,一种恐惧的心理油然而生。我怕它会塌掉,那么厚、那么多、那么重的泥土会把我和爷爷奶奶都埋在下面。

看书时,我偶尔会抬头看看墙,看看酣然入梦的爷爷,看看一针一线认真纳着鞋底的奶奶,闻着熟悉的味道,我有点儿奇怪,他们不怕吗?

尽管是一闪念,但它仍如此强烈、如此尖锐地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那个时候,能看到的书,书页差不多都泛黄了。油灯的光线很暗,看到眼睛疲倦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脑袋往灯前移,书本不知不觉地往灯下凑。

突然,一股奇臭无比的烧焦味道直冲鼻孔。

我用手一摸,一大片头发的焦灰落在书页上。我很想呕吐。

如果说,有人问我,世界上最难闻的味道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烧头发的味道。

爷爷睡得很熟,奶奶不经意地看我一眼。

第二天,爷爷会说:“去,去理发,理得短一些。”

爷爷常常说我的头发像狗舔过的,而不说我的头发是被火烧过的。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禁忌,但我知道乡村话是有吉利和不吉利的区别的。

还有几次,我读着读着,书本往灯前凑着凑着,脑袋不小心把油灯撞翻了。

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煤油味。

屋子里很黑很黑,黑得可怕。在黑暗中我哆哆嗦嗦地摸着火柴,但总是奶奶先找到。

火柴划着后,很响亮的一声,那种强烈的磷燃烧的味道,非常刺鼻。好像硝酸铵化肥的味道。

冬天的夜里,烧炕,取暖,屋子里还有柴火被烧的味道。

我看的书,泛黄的书页只有发霉的味道。

书香,是在心里的。

那时候的书

那时候我阅读的书,多是没有书皮的。不仅发黄,而且像个膨胀的面包一样,厚度增加了许多。

《林海雪原》《苦菜花》《保卫延安》《创业史》……几乎每一本书里都有灯油的故事。即便战争远去了,枪声远去了,刺刀隐去了,但灯油还在。

它摇曳在富有和贫困人的家里。

富人离不开油灯,哪怕仅仅是奢侈的需要;穷人也离不开油灯,哪怕仅仅是瞅着油灯发愁或者叹息的需要。

油灯,是见证者。它的微光闪烁着希望,宽慰着人。

油灯似乎是从书里走出来的,而每一次合上书页似乎也把一片灯光夹进了书中。

油灯和书很近,书和油灯很近,而生活中那充满苦难但又坚定的日子也很近。

一泓春水。麦苗拔节。冬日暖阳下沐浴。读书的感觉总是惬意而又舒坦的。

那个时候的书,总让人激动,冲动,给人以力量。血液和心跳似乎都是汹涌澎湃的。书的质地很刚硬,如同深深插进泥土中的犁铧。

只有油灯的光芒是恬静而又柔和的。

月光会从窗户的玻璃上洒进来,院子里虫子的鸣叫会从门的缝隙中传进来。若有风,枣树斑驳的叶子就在窗纸上摇曳。

看书累了,看一眼天空中的月亮,才知道什么叫月光如水。

要是洋槐花开了,没有什么能抵挡住它浓郁的香气漫进小屋。

没有战争总是好的,否则,我不知道我的小院什么地方可以挖地道而不被发现。

遥远的故事

爷爷的忧患总是深深地埋在心里。

他几乎不给我讲述他的过去,但他讲一次,我就深深地镌刻在记忆中了。

小时候,他打猪草遇见过狼,他手握镰刀准备和狼拼个你死我活,没想到狼看了他几眼就走了。

很小,他失去了母亲,十一岁就开始独自谋生。他给人家炸麻花,因为够不着油锅,就站在凳子上。那时,他已经做了师傅。

他曾在日本兵抓劳工的列车上逃跑了。

爷爷像一本书。只是,他这本书不让我读第二遍。所有的故事,他讲过一次之后,不再重复。

他仅仅感慨过一次:一代不如一代了。

也许因为我的单薄,瘦小,胆怯,腼腆,也许因为我病病歪歪,也许因为我马马虎虎,也许因为我缺乏男子汉的气魄、勇气、执着和毅力,也许……我让他失望却是真的。但他对我的爱却没有减少过一分。

他会严厉地催促我睡觉,怕看书看坏我的眼睛。

他会担忧地看着,每当我读到有趣的地方大声发笑时,然后问我在笑什么。他是担心我走火入魔,读书读疯了。因为他听说邻村一个人读书读疯了。

仅有的一次,他把我所有的书都藏了起来。我发疯似的找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妹妹偷偷告诉我,爷爷把我的书藏在棺材里,我才找到我的书。

家族里的是非恩怨,他很少说给我听。千丝万缕的纠葛,差不多都是别人告诉我的。他只给我播撒爱的种子,怨恨从不告诉我。

其实,爷爷是我读过所有书中最好的一本。我的乐观,善良,真诚,差不多都是从他那里继承过来的。

后来,我们村子里安上了电灯,爷爷把电灯绳子接长了,开关就放在他的手边。夜深了,他不容分说就熄灭了电灯。

只有停电的时候,我们才会重新点燃油灯。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久违的幸福和快乐是多么脆弱。

我不喜欢在电灯下读书,明晃晃的,似乎文字中的灵动之气全被烤干了。心浮气躁,怎么也找不到反刍和回味的感觉。

那个时候的天很蓝,太阳很亮,雪花很白。

夜,很黑。

如同四季,泾渭分明。

现在,我的油灯带走了一切。

书山书海,灯火辉煌,坐在我的书房里,我忐忑不安……

逝去的不仅仅是时间,老去的不仅仅是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