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张老汉告诉我一个道理,他说:“越好的东西,你越要藏好了,不要让别人发现,不然,等你失去的时候,你会很痛苦。”一个人拥有一件东西的快乐往往无法覆盖失去它的痛苦。
我没有印象自己上次过生日是什么时候,更无法再能想起高中时候我与张老汉的一些交集。他中考成绩比我好,享受着学校的一些福利,我的学习成绩不如他,却与同学们保持非常好的关系。他上高中后,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他走的越来越慢,每次回家一起走不了多远就看不见他了。他在人群中显的不是那么耀眼,他的成绩却越来越好。
我们越来越远,以至于最后只能在早起的胡同里相遇。他不再开始写作,闲暇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瞄准篮筐疯狂投射。学校里组织的篮球赛,他作为班上的主力队员也参加了比赛,正常比赛,他就罚进了2个球,大部分时候,他都在积极奔跑,像极了足球场上的奔跑,颗粒无收。并不是他的技术不够高超,而是没人给他传球。
我们的学校在全市而言并不是一所好学校,学校里的关系户很多,碰上市里的领导检查工作时,这些学生在老师的帮助下躲了起来,等到检查结束后,他们再回到班里上课。我们班这样的学生尤其的多,张老汉班上的少一些。我的母亲说:“他们班是精英班,将来都是要考好大学的。”我问母亲:“啥是好大学。”母亲说:“就是很大很大的大学,上完大学就能赚大钱了,就像张老汉的大伯一样,开上好汽车。”张老汉的叔叔,也就是张老汉父亲的哥哥,在城里做生意,生意做的很大,他的车全市的人都知道。
年少时的记忆很容易产生错觉,比如我之前一直认为搬进秦猛家的是一个古稀的老人,实际上那个老人是杨妈。而古稀的老人,是在杨妈死后搬进来的,又或者是在杨妈搬进来前她就搬进来了,又好像那个老人就是脆弱的杨妈。我也不知道怎么去洞察这一切。还有一些记忆错乱的事情,比如明明好像是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我总是将它安插在我自己身上,又或是我熟悉的人身上。不管记忆如何错乱。我印象中刘明就是在我大学的时候出车祸死了。而其中庞厦搬走的时间是不是在这个时候,我已经不是很确定了,他不上学很久了,而B老师去当校长的事,大概应该是我高一时候的事情了,我清晰的记得他曾经带过我们课,可是,我却忘了他是带的我们初中的课还是高中的课,因为那段课程我也忘了。
人对痛苦是有记忆功能的。我从没有收到过礼物,但是,张老汉收到过礼物,他之所以有这样的觉悟,是在他五年级的时候,他的弟弟拿着一些纸画在地上玩耍,他看起来非常开心的展示着每一张纸画,过去,我们用手拍纸画,可以赢得别人的纸画。他的一个同学强迫他弟弟与他玩拍纸画的游戏,当着他的面把弟弟的纸画全赢走了。张老汉的愤怒没有撒在他的同学身上,反而是狠狠的揍了自己弟弟一顿,嫌自己的弟弟连自己最宝贵的东西都看不好,本来哭泣的弟弟哭的更大声了,他哭的越大声,张老汉的拳打脚踢显得越重。张老汉的同学在一旁还打趣嘲笑,最后连他都看不下去了,把赢的纸画都还给了张老汉。
这件事以后,张老汉的弟弟就变得非常小气,莫名的小气。他什么东西都不再跟我们分享。我之前说过,张老汉不与别人打架,别人打他,他不还手的同时,还死死的瞪着对方,但是,他对弟弟的领地侵犯表现的十分亢奋,他不爱说话,却在打自己弟弟的时候格外的用力。直到上了高中,他的弟弟也读了初中。有一次,他的弟弟回家晚了,跟同学多玩了一会,也能听见张老汉在院子里吵他弟弟的声音。
张老汉的母亲太忙了,在他读高中的时候父亲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刘明走后,张老汉的父亲基本上就依赖房租生活,他把自家的两个临街的房子当门面租出去赚取租金,旧货市场也不再去了,家里的旧家电够他平时的修理和把玩。
一段时间张老汉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他的独来独往,但是他始终观察着他的亲弟弟。他早起要送他去学校,晚上,他要看着弟弟回到家里,他才放心。可是他与弟弟除了吵架以外,他去哪也不会带着弟弟,他们也极少在学校里打招呼或者在学校里说话。他们在学校里的每一次相遇比陌生人显得还要陌生。
高中生与初中生有天然的隔阂,高中显得是格外的成熟,年纪稍微大点的学长学姐,个个身材挺拔,个头较高,张老汉的个头超过我了很多,我成了胡同里名副其实的小矮子。甚至说,我的个头也只比张老汉的弟弟高一些。到了高二的阶段后,我见到张老汉的次数越发少了,反而每天与他的弟弟一起上学,早起的时候,我们在路上聊着各种的人生,他比张老汉显得还要深邃。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个可怜人,他说:“我爸是个可怜人,我妈天天吵他。”我说:“我妈也天天吵我爸,我怎么不觉得我爸可怜。”
“你妈吵你爸,你爸不还嘴,我妈吵我爸,我爸当时不还嘴,等我妈走了在我们面前骂她。”
“我爸倒是没有这样,他听见我妈吵他,他就走了。”
“我爸哪也去不了。”
我心想,他们一家人被一个老师摧残成这样,确实也挺不容易的。
张老汉的母亲非常敬业,她从带小学的课程一直带到中学,兢兢业业,年年能拿一些奖回来,她逢年过节带回家的东西比我们过年买回家的东西还要多,我的母亲很羡慕她。
有一段时间,我对家里的争吵也感觉非常不耐烦,便戴着耳机听着随身听的音乐,然后骑着我那辆二手自行车在城郊的附近瞎转悠,不知道转了多久,心情突然就释然了,然后我就回家了。每次回家的时候,总是能看见张老汉的父亲一个人坐在家里的院子里,他拿着一个残缺的扇子,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的边摇晃边扇扇子,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我再多的烦恼都会消失。
我与张老汉的弟弟走的越来越近,结果,还意外帮他处理了一次打架事件。他有一次放学回家的时候,被几个同年级的学生拦住了,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就不让他回家,还是我及时赶到制止了这起风波,回到家后,却听见张老汉对他弟弟的责怪,责怪声中还能听见脚踢声,第二天早晨出门的时候,他弟弟来不及换下的校服上赫然有几个脚印,尺码与张老汉的鞋子一致。
我不解的问:“怎么了。”
他说:“没事。”
“挨揍了?”
“没有。”
“你哥揍的你么。”
“走你的吧,没有,我哥才不会揍我。”
我看他回答我的时候眼角似乎藏了泪水,他没有出来,也没有正脸看着我。
张老汉自己喜欢读书,家里有很多他小时候读过的书,最后都留给了他弟弟,他弟弟也喜欢读书,胡同口开了个租书摊,去的最多的就是他们兄弟俩了。以前正好上映着一部日本的动画片,张老汉能完全复述后边将要发生的故事情节,他的弟弟甚至可以添油加醋表演出来,他们兄弟俩活灵活现的,让刘明对他们赞赏有加。张老汉的弟弟经常在外人面前说自己哥哥很厉害,刘明给张怀民起了个张老汉的外号后,更是到处跟别人说自己的哥哥就是张老汉,惹的大人一阵轰笑。张老汉听到自己的弟弟到处夸自己,不仅不会感到开心,反而对弟弟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所以,小时候,我们经常能看见浑身是土的他回到家里,到家里,又被自己母亲揍一顿,有时候新衣服也让他弄的到处是脏,其中一部分是张老汉的脚印。
在胡同里玩捉迷藏的时候,张老汉还会给自己的弟弟出主意,他告诉弟弟秦猛只会出石头,你只用出布就行,结果刘明给秦猛说,张老汉的弟弟只会出剪刀,你出石头就行,两个人歪打正着的就帮助了张老汉的弟弟。秦猛这个人鬼的很,他不喜欢藏,只喜欢找,我看他输的那一刻脸上既有不甘心,又有些得逞的表情。
小时候,我们经常去游戏机厅打游戏。我的母亲会给我一点零花钱让我跟他们一起玩,张老汉与弟弟大部分的零用钱来自于他们在工地上捡废铁换的钱,秦猛就不用说了,他直接从家里的储蓄罐里偷钱,而刘明,他从不买游戏币,都是从我们的游戏币里拿几个玩,他拿的最多的就是张老汉弟弟的。每次张老汉给弟弟的游戏币,张老汉的弟弟还没有来得及玩就直接被刘明拿走了。有一次,张老汉捡了几毛钱,和弟弟一起买了一个游戏币,两个人在游戏厅里打游戏,打着打着,身边有个小孩玩游戏的水平不高,他破坏了张老汉的游戏性质,张老汉愤怒的把游戏机电给关了,结果一不小心触碰到了隔壁的游戏开关,把隔壁的游戏机开关也给关了。隔壁玩游戏的是个不上学的社会青年,看起来他的年龄与张老汉相仿,张老汉领着弟弟就要出去的时候,被他拦住了,社会青年说张老汉必须赔他的游戏币,张老汉说自己没钱赔,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使劲的摸索,他努力的摸索了半天,摸到了1毛钱,然后给了社会青年。
“我这里只有1毛钱,要赔的话,那个小孩也得赔。”
“就是你关的游戏机,他赔什么。”
“他破坏了游戏,才让我发火关了游戏机。”
“不行,你不能走。”社会小青年咄咄逼人,这个时候他甚至看起比张老汉显的成熟多了。
“我就走。”张老汉说着,但是,腿脚都不停使唤,依然在原地不动。
“你走一个试试。”说着,社会小青年就打算动手打张老汉。
张老汉认出了这个社会小青年,他就是在旁边上小学的雷老大,听说他打架非常猛,附近都没人敢惹他。
他想起了刘明,想着搬救兵的时候。张老汉的弟弟站在了张老汉的面前,他说:“你不能打我哥哥,已经赔了你一毛钱了。”
“今天不赔我币,你们谁也不能走,还有你。”他指着旁边的另外一个小孩说。
那个小孩明显是被吓坏了,过一会,他哭了起来,游戏机厅的老板走了过来,喊了一声,旁边一个中年小胡子走了过来,在社会小青年眼皮底下领走了这个小孩。
社会小青年面对比他大的多的大人一声不吭,然后收下了张老汉的1毛钱进了游戏厅。他感觉自己的尊严受到了践踏,也不知道怎么去挽回面子,自顾自的又坐在了游戏机前玩起了游戏机。
张老汉站在原地哭了起来,他的弟弟拉着他的手说:“哥,咱们走吧。”
在路上,张老汉不再哭了。他弟弟告诉他:“哥,我刚才看见那个家伙手不太利索,他可能少个指头,以后,我们不要离他太近。”
张老汉悲愤的说道:“他就是个傻逼。”说完这句话,张老汉哭着又笑了。然后又继续说:“走吧,我们回家吧。”
他拉着他弟弟的手就走回了胡同里,他们回来后没有跟我们提起这些事,还是多年后张老汉的弟弟向我口述了这些故事,他也不知道为啥当时他的哥哥会怕这个少年,在他的印象里,他的哥哥一直很厉害,做什么事都能做好了,而且打架的时候也不含糊。
我也不能理解,那个曾经在麦田里不动声响去斗庄稼汉的张老汉的形象一去不复返。
高三毕业那一年,正好赶上张老汉的弟弟初三毕业。张老汉的考试成绩非常好,他的弟弟考试成绩也很好。在考试揭榜的那一天,张老汉考上了他能考上的大学,他的弟弟也考上了自己心仪的重点高中。他没有像张老汉一样选择自己的母校,而是去了重点高中就读。
我与张老汉大学开学的时间差不多一致,都稍微比较晚,但是,他弟弟开学的时间比较早,高中开学的那一天,是张老汉骑着自行车把他送到了校园里,帮他办理了各种入学的手续,从头到尾张老汉的父母都没有露过面,开学的学费,校服费都是张老汉代自己的弟弟缴纳的。张老汉的弟弟这时的个头快接近张老汉了,这么几年,张老汉的个头似乎到了终点。
送到学校后,张老汉的弟弟要长达半个月时间不能回家,而这半个月后,张老汉也就要坐上火车离开这里了。张老汉回到家后就着手开始收拾起自己的屋子,他与弟弟一起住了几年的屋子,那个屋子的墙上写满了努力拼搏奋斗,他已经忘了这些文字是谁写下的了,他看着家里的各种陈设,第一次用抹布擦起了桌子,这张桌子的上边都是他曾经验算过的稿纸,还有一本本的作文本,各种练习册,模拟的试题试卷,没有一张不属于他。这张桌子的抽屉里,有几个他与弟弟在书店淘换回来的小玩具,其中一个小玩偶还是他们兄弟两个人读书积攒的积分换来的礼物。这张书桌旁的墙上贴着张老汉喜欢的篮球明星海报,桌子下边摆放着一双白色运动鞋,还有一双篮球鞋。他收拾着书桌,把抽屉的东西全部拿出来,又重新摆放了进去,里边除了一张明星片是他与弟弟去公园的时候留下以外,其他的东西都是他的。这是家里唯一的一张课桌。
每个夜里,他的弟弟都是在床上做着数学题做到睡着了,而屋子里唯一的课桌,一直是他在用。曾经他以为弟弟的出生会夺走他的生活,实际上,他的弟弟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他,他的弟弟来到这个世上,对他而言就是最好的礼物。我想,他应该会这样认为吧。
当我们一起坐上火车离开的时候,他的弟弟给家里打了第一通电话,他还在军训,是晚上用公共电话亭拨通了家里的电话,他给张老汉的父亲说:“我哥走了么,他的随身听带走了么,这下可以让我用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