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正月的猪仔(1865年2月)

1865年2月8日(正月初三)。

岸上的鞭炮声隐约可闻,但底舱内只有拖拽的锁链声和压抑的咳嗽声。

痛!

头......好痛!

这是......哪?

陈默在剧痛中醒来,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灌了铅,大脑像正在不断打气的泄气气球,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使他连眼睛也无法睁开。

他咳嗽两声,想要汲取一些新鲜空气,但在喉咙里塞满的却只有腐臭空气。

陈默痛苦地呻吟,想要寻求一些帮助,可回应他的只有沉默与更痛苦的哀嚎。

我是......华工?赴美华工?

陈默原主的记忆伴随着痛苦不断涌现,而那些碎片化的信息也让陈默意识到身为现代顶尖医生的自己穿越到了一个江湖郎中身上。

这也算是“中西结合”了?

他连苦笑的力气也都没有,只能感受着海浪击打船身,让船带动着他活动。

那种起伏活络着他的心灵,他还是第一次对“活着”的含义如此深刻。

而当陈默总算睁开眼时,周围的环境变得更暗,空气也变得更加浑浊,时不时还能听到甲板上的海浪声与水手的叫骂声。

他勉强坐起,看见不远处的一点光,想要俯身爬过去,却被一只手给拉住。

“后生仔,按规矩,”苍老的声音从自己的背后传来:“李大人今晚上要挑人,你要有钱,兴许能买个命活。”

陈默摇了摇头,他的袖里只有一根磨尖的铜簪,以及江湖郎中的粉末。

之前卖身的钱,郎中早就给了李大人,但仍经不住李大人的贪得无厌。

“没钱就像之前一样,装死吧。”

黄伯的声音越来越小,陈默回头看去,这才看见——

老人为了装死,竟真在原本就肮脏拥挤的船舱内,最腌臜的犄角旮旯里躺着。

那无数臭汗与垃圾滋养出来的病毒摇篮,倒像是老人温馨的温馨港湾。

陈默摇了摇头,前几次他能躲过,是因为原先的郎中交了钱,上一次更是直接死了。

而现在的他,如回光返照,又加上现代人本能厌恶这种脏乱差的环境,他当然不愿在这些乌黑到发光的木板上过多停留。

眼见陈默一点点向光靠去,黄伯只是继续蜷缩着,并不再劝。

像陈默这样的人他看多了,也劝多了,但他们的下场无一例外都被丢进海里喂了鱼。

靠近光源,这里是船舱与甲板的唯一连接处。

头上的光,也是甲板施舍给他们这些最底层的“猪仔”。

陈默环顾四周,周围人几乎只有一件破烂棉衣勉强蔽体,面黄肌瘦,麻木的眼神令人胆寒。

就连陈默自己,也不过是一件补丁道袍,里面塞着发黄的棉絮。

偶尔有人的眼里露出些许亮光,但也很快被周围人的麻木而黯淡下去。

这些人围在这里,并不是因为这里有光,他们只是看着周围人围在这里而围在这里。

看着他们,陈默也只得先寻找看起来还算正常的人,交流起来。

“快啊,新来的猪仔在哪,这可是最后一批了!按照规矩,我得替洋大人好好给他们‘检查’一下。”

“哈哈,您放心,我一定保证船上没有virus......您走好!呸!virus,什么是virus?”

“李大人,在这边。”

就在陈默和几位老乡套近乎时,船舱头上传来一阵喧哗,木板也被踩得嘎吱作响,这些响动引起了下面人的骚乱。

咔嚓——

当原本用来放货的木制梯架被放下来,众人看清眼前来人时,原本躁动的人群却像是被浇了一头冷水。

李德华——清廷派驻苦力船的委员,身着皱巴巴的官服,腰间挂着账本和铁尺,带着两名膀大腰圆的打手走进底舱。

他的目光像挑拣牲口一样扫过蜷缩的华工,嘴角挂着冷笑。

见众人只是冷冷地看着自己,一旁的打手一鞭子抽在木板上,炸响让所有人一哆嗦。

“哼!本大人乃是朝廷特派的清廷委员,七品官员!放在你们县衙里,那可就是太老爷了!”

“而太老爷来这,是替洋大人检查你们的身子,要是有病,直接丢进海里喂鱼。”

李德华向前两步,面前的华工们则退后三步。

瞧着他们恐惧的表情,李德华捋了捋自己的老鼠须:

“嘿嘿,诸位都是父老乡亲,咱也不是不近人情,都是一家兄弟,也没必要为难大家,这俗话说得好啊......”

“Li!”

甲板上传来一声冷哼,打断了李德华的长篇大论。

他刚想发火,却看见船长霍尔特那双噬人的眼睛,当即低头谄笑:

“OK!OK!”

见船长仍在关注着这里,李德华也不再废话。

“你们,都排好队,一个个来!”

瞧着众人不太情愿,李德华瞧着一个最接近他的人就是一鞭子甩去!

啪!

华工们艰难地爬起,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列。

“你,不合格!”

“大人,小人、小人.....”

这排在第一的华工在陈默眼中,虽然蓬头垢面,但精气神足,不像是病痨鬼。

可李德华只是一眼,便一鞭打下,两个马仔将男人拉起,李德华又问一遍:

“你向前走两步?”

“向......向前?”

见男人还真走了两步,李德华啧啧嘴,又是一鞭抽下,疼得男人不停叫唤。

“这痨鬼病了,丢海里去。”

“得嘞!”

“大人、大人!你不能这样对我......”

随着喊叫声越来越远,最终化作一道落水声,众人本就紧绷的神经又提了不少。

“下一个!”

第二个检查的人有些佝偻,看起来也有些打摆子,整个人走路都有点飘。

还没等鞭子抽下,这人倒也机灵,借着身体的前倾,竟直接跪在李德华前:

“小滑头给李大人请安!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油腔滑调的,起来!本大人还要为你看病呢!”

李德华也吃这套,见来人有些机巧,也就没有用鞭子替他验病了。

“多谢李大人!这是小的一点心意,还请大人......”

“大胆!本大人清正廉洁,怎会贪墨?”

李德华又抽一下,但很明显,这一鞭子气势很足,但打到人身上却连道红印都没留下。

感受着鞭子上的力道,小滑头顺势“哎呦”一声,借着这记响鞭朝前两步,顺带将一块银元塞进李德华的袖中。

“你小子倒还可以,算你过关。”

感受着袖中传来的寒意,李德华满意地点了点头。

“下一个!”

这下子,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李德华来这哪里是检查的,分明是来收钱的。

只是胳膊拗不过大腿,这些华工本就是社会最底层人,他们想要反抗,也无济于事。

队伍缓缓移动,很快轮到一个蜷缩在角落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