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少为了追求自由,反抗封建包办婚姻,从川南逃到成都,最后考进西川邮政局做邮务员,这次北上开辟新邮区,正欲大展宏图。因为西川邮政局大楼被焚毁,提供不了任何支持,所以在出发的时候他只带了一箱不当吃不当喝的邮票。然而,周东亮同学并不担心。有了这个任命,到川北后,让地方上提供场所和资金支援就是了。毕竟,兴办新式邮局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也是地方官的一桩政绩。至于人手,给碗饭吃,要多少有多少,培训一下,直接就能上岗。
然而,周东亮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这乱世也太乱了。川北兵火骤起,打成一塌糊涂,地方官府衙门被连根拔出,现在去那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他颓废地站在那里,手微微颤抖,可谓是心灰意冷了。
旁边的袁县长看周东亮的目光满是同情,做官讲究的是遇缺,毕竟位置就那么几个。这周东亮大约是好不容易才抓到这么个机遇,谁料还没到任,好好的一个川北二十来个区县州大邮区的邮政专员,转眼就变成个光杆司令,这跟谁说理去?他那么强背景,从成都出发的时候,可谓是时来天地皆协力,现在呢。要想等到有地方安置生发,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有光贤弟,时也命也运也,运去英雄不自由,奈何。你还年轻,风物长宜放眼量。川北是去不成了,你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回成都,向上司陈情,看能不能换个新官职,适当的时候,不妨备上一份厚礼……”
周大少就好像是点燃的爆竹,立即发作:“袁朗如,国家之所以不好,就因为有你们这种只知道吃酒耍钱嫖堂子的,昏聩老朽,冢中枯骨。我站你身边,就能嗅到尔等身上旧时代的恶臭。”这袁钧吃喝嫖赌,恶心得要命。
听到他的谩骂,袁钧身边随从面上都露出不忿之色。然而袁县长却是好涵养,笑眯眯说:“有光贤弟何必口出恶声,你年轻气盛,想要有所作为,我可以理解。但人生啊,不外饮食男女四字,你到我这个年龄就明白了。”
周东亮捏着拳头:“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那头,听到周袁二人对话,林宛如小声对泽仁道:“东亮平日里纨绔少爷派头,不想竟然有一颗赤子之心,人很正直的。”
泽仁还在气周大少隐瞒林宛如也一道去川北的事情,哼道:“他骂袁县长又有什么用,反正川北也是去不成。林小姐,你这次采访也落空了。”
林宛如却摇头,指了指前面:“眼前不就有大新闻,不也有新闻价值?”
前面关卡的拒马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挤满了灾民,黑压压无边无际。这些流民无一不是破衣烂衫,头上脸上身上溅满了泥垢,就好像刚从沼泽里钻出来的冤魂。
在阴霾的天空下,有好像是大地身上生出烂疮。他们默默朝前走来,越来越近,挤得拒马咯吱着响。有人被人潮拥到前面,扑到刺笼上面,无数棘针棘黎刺进掌心,流下乌黑的血液。然而还是没有人叫唤,长途跋涉,饥馑疲劳已经让他们彻底麻木。
忽然,一阵风吹来,夹带着饭菜的香味。原来,正在周大少和袁钧说话的时候,县政府的伙夫提着一个食盒过来给袁大老爷送饭。
拒马那边所有的脑袋转动,那是几千颗死鱼一样的,白多黑少的眼珠子。
突然,彷佛一瓢水泼进热油,轰隆一声,成千上万灾民炸营,拒马瞬间被撞得散了架。
乡勇们来不及拉开枪栓,就被人扑倒在地,身上被无数双光脚的、穿草鞋的、穿布鞋的脚踏中。
四川自古就有天府之国的美誉,然而在科学不发达的,积贫积弱的民国时期,瘟疫从一零年代开始就不断发生。
民国九年,剑阁霍乱肆虐,患者一点七万人,疫死人数一点三万,九成死亡率。
民国十四年,全省因为灾害死亡人数一百一十万,其中三十万人死于霍乱、疟疾、天花。
民国二十一年,射洪县疟疾流行,患者五百余人,死四百余人,死亡率依旧是九成,县城棺材铺的棺材都卖到断货。
传染病给川内百姓带来巨大痛苦,如今,川北那边的霍乱又起,看架势已经控制不住了。
而且,今年的疫情还叠加了兵火。北面山区大战一起,大量百姓朝南面逃难。因为走得匆忙,大多数人都是身无长物,现在最要紧的是吃饭问题。
他们已经在野地呆了好几日,需要食物和住所。如今,唯一的活路是进绵阳城。
关卡被冲开,再没人能阻挡他们了。
泽仁抬脚踢翻几个涌过来的男人,扶住林宛如:“走吧,小心被过上瘟疫。”
林宛如面上带着兴奋,一把甩开泽仁:“李浩,你听说过有闻必录吗,做为一个记者,只要听到看到就要记录下来,这是我的工作,也是责任。”
声音刚落下,她已经消失在乱糟糟的人潮中,泽仁紧紧跟上去,拳打脚踢地驱赶着身边的乱民。
人潮还在前涌,很快,周大少和袁钧身边也挤满了人。
食盒早已经被打翻在地,饿急眼的灾民纷纷伸手去抓,塞得满嘴是泥。周大少大惊,喊:“别吃,有细菌,要得霍乱。”然而又有谁听的进去呢?袁钧一脸煞白,被冲得东倒西歪。
最后,我们的周专员和袁县长在乡勇的护送上,狼狈地逃回城里。
这个时候,街上满是灾民,已经有人在搭窝棚,有人在路边拉稀,有人则用绿油油的目光看着店铺里的商家。商家害怕,纷纷上门板,关门歇业。
袁县长的中山服四个口袋都被人扯开,里面的香烟和钱财被洗劫一空,他心有余悸地看着旁边扶着自己的周大少:“有光贤弟,刚才咱们差点回不来了。你我也算是同舟共济,风雨与共。刚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并非本官赈灾不利,实在是刁民凶蛮,弹压不住。不知道有光贤弟你在成都省有没有门路,帮着在省府美言几句。”
周大少也倒霉,礼帽和文明棍已经不知去向,他发型凌乱,心情恶劣到极处。都什么时候了,这姓袁的还念叨着保住官位,真是个恶心玩意儿。顿时按捺不住,破口大骂:“美言,我如果见着了上级,是要替你美言几句,今日的情形,全是你不做为所致。如果不是你推三阻四,我早到川北把邮局办成了,现在好了,我去不了剑阁广元,你也准备退休回老家种田吧。”他也不想,以川北现在的形势,自己就算早几日过去,估计也会灰溜溜撤回成都,就是看袁钧这只瓢虫不顺眼,且吓他一吓。
袁钧讷讷道:“何必,何必呢,官场上要和光同尘广结善缘。”
说完话,周大少就丢下袁县长,拂袖而去。
回到客栈后,周东亮先是让老板拿了一壶邛崃产的烈酒,洗手消毒,又把伍氏口罩摘下扔外面垃圾筒中,颓丧地躺在床上。
深重的无力感侵袭全身,虽然说去川北开办邮局的事情到此戛然而止,回成都后,以克法理络先生和林卓午对自己的看重,去其他分局也行。但终于就是在别人手下做事,那比得上在外独当一面来得痛快,上升空间也大。自己出发的时候在记者那里一通激扬文字,搞不好还上了报纸,现在半途而废,自尊心受不了。
颓丧半天,他也折腾累了,沉沉睡去,做起了噩梦。
梦中,那个鸦片鬼小脚未婚妻照例出现,对他阴森森地笑起来。天上地下身周,都是绿油油的鬼火在燃烧。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