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赶尸人停步处

开平三年,湘西辰州的霉雨缠人,仿佛永远也落不完。

苏妄言背着青竹药箱,在泥泞的山道上艰难跋涉。

药箱上的桐油纸早已被雨水浸透,包着的《千金方》边角洇出墨色,这景象,竟与七日前在潭州所见如出一辙——当时,他那中了苗蛊的师父,也是这样,用渐渐失去血色的手,在宣纸上画下一只扭曲的双头蛇,随后便没了气息。

暮色渐浓,山道愈发阴森。

前方传来一阵细碎的铜铃声,由远及近。

苏妄言抬眼望去,只见赶尸人老刀挑着竹杠,三具裹着白幡的尸身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老刀的脸隐在斗笠阴影下,声音沙哑:“过了这片竹林,便是娆疆地界。

二十年前我送过一趟尸到虫峒,走到鹰嘴岩就被毒蜂逼了回来,你这细皮嫩肉的郎中,还是趁早回去吧。”

苏妄言刚要开口,最前头的尸身突然顿住,白幡下露出的脚踝爬满靛蓝色纹路,那纹路如同活物般,正缓缓往小腿蜿蜒。

老刀脸色骤变,桃木剑“唰”地出鞘:“不好!尸变了!”

就在桃木剑即将落下的瞬间,苏妄言瞥见那靛蓝色纹路,心脏猛地一缩——那分明就是师父临终前画的双头蛇!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大喊:“等!”

尸身“咔嗒”一声转头,眼窝黑洞洞的,空无一物,喉间却艰难地挤出含混人声:“十二峒……秘典……”话音未落,颈侧突然爆开细如烟尘的金粉,三具尸身同时瘫倒在地,瞬间化作一堆白骨,骨节间还卡着片绣着蛊纹的银箔。

苏妄言快步上前,捡起银箔。

银箔背面刻着极小的苗文:“月食之夜,虫峒开眼。”他抬头,想要询问老刀,却发现老刀早已没了踪影。

暮色中的竹林深处,传来一阵诡异的低吟,像是虫鸣,又像是有人用苗语在反复说着“寻踪者,留血问路”。

山风裹着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苏妄言握紧银箔,心中翻涌着无数疑问。

师父与这十二峒究竟有何关联?那神秘的秘典又藏着怎样的秘密?月食之夜即将到来,虫峒真的会如银箔所言“开眼”吗?而那句“留血问路”,又预示着什么?

苏妄言深吸一口气,将银箔小心收好,朝着竹林深处迈出脚步。

雨还在下,山道上的脚印很快被雨水冲刷殆尽,仿佛从未有人经过。

腐叶在靴底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苏妄言的后颈突然掠过一丝凉意。

他猛地转身,却只见竹林在风中沙沙作响,月光被枝叶切割成细碎的银片,在腐殖土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怀中的银箔突然发烫,隔着布料烙得他心口生疼,苗文仿佛活过来般在黑暗中泛着幽蓝的光。

“咯咯——”

孩童的笑声从头顶传来。

苏妄言抬头,瞳孔骤缩——竹枝间垂落数十条藤蔓,每条藤蔓末端都吊着个穿着苗族嫁衣的木偶,惨白的脸上画着诡异的笑,空洞的眼窝里插着萤火虫,绿光在雨夜中明明灭灭。

他后退半步,却听见身后传来水流声,低头一看,不知何时,脚踝已陷进一片漆黑的泥潭,泥浆里翻涌着细小的虫豸,正顺着裤脚往上爬。

“外来人也想找秘典?”阴冷的女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藤蔓上的木偶同时转动脑袋,“先过了虫蛊阵再说。”话音未落,泥潭突然沸腾,成千上万的蛊虫组成黑色浪潮扑向苏妄言。

他慌忙解下药箱,抓起师父临终前塞给他的铜铃——那是枚刻着八卦纹的旧铃铛,此刻竟自行发出清越声响。

蛊虫群在铜铃声波中轰然炸开,苏妄言趁机抽出腰间银针,将随身携带的雄黄粉洒在四周。

当他以为暂时脱险时,竹林深处亮起两点猩红,如鬼火般飘来的竟是一只浑身燃烧着磷火的山猫,猫眼中嵌着两枚银戒,戒面刻着与银箔相同的双头蛇纹。

山猫张口吐出白雾,苏妄言顿觉天旋地转,恍惚间看见师父站在雾中,却又变成戴着青铜面具的玄影。“记住,十二峒的秘典……”幻象中的声音与记忆重叠,剧痛突然从手腕传来——山猫不知何时已扑到近前,利爪撕开他的袖口,露出一道靛蓝色的蛇形伤口。

伤口处传来灼烧般的剧痛,苏妄言咬破舌尖,用带着血的银针扎入穴位,强撑着将药粉抹在伤口。

山猫发出不甘的嘶鸣,化作灰烬消散在雨幕中,而苏妄言的血滴在泥潭里,竟让整片泥潭泛起涟漪,显露出地下若隐若现的青铜纹路——那是个巨大的蛊虫图腾,十二只眼睛正对着竹林深处的方向。

雨不知何时停了,苏妄言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图腾指引的方位。

他能感觉到体内有东西在游走,伤口周围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出细小的鳞片。

当他终于穿过竹林,一座布满青苔的石碑矗立眼前,碑上的苗文与银箔呼应:“寻踪者血入峒门”。

苏妄言握紧染血的拳头,按在石碑凹陷处。

刹那间,地动山摇,石碑轰然裂开,露出通往地下的石阶,阴冷潮湿的气息裹挟着古老的歌谣扑面而来。

他最后看了眼被月光照亮的竹林,那里,木偶们依旧在藤蔓上摇晃,只是此刻,每具木偶的嘴角都滴落着黑色的粘液,仿佛在嘲笑他即将踏入的未知深渊。

石阶尽头是条幽长的甬道,石壁上嵌着一颗颗发着幽绿光芒的虫茧,将四周映照得影影绰绰。

苏妄言刚迈出一步,甬道两侧突然传来锁链拖曳的声响,十二具身披残破苗甲的干尸从黑暗中缓缓走出,空洞的眼眶里闪烁着诡异的磷火,手中锈迹斑斑的弯刀泛着暗红,似是沾染过无数鲜血。

“擅闯者,死。”干尸们喉咙发出沙哑的嘶吼,整齐地举起弯刀,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刀墙。

苏妄言心跳如擂鼓,手忙脚乱地从药箱里翻找出师父留下的半块玉牌——那是块刻着“医”字的羊脂玉,边缘还带着干涸的血迹。

玉牌刚一露面,干尸们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手中弯刀“当啷”落地。

其中一具干尸缓缓抬起枯骨般的手,指向甬道深处,喉间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去...祭坛...”随后,十二具干尸竟化作齑粉,消散在阴冷的空气中。

苏妄言松了口气,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握紧玉牌继续前行。

甬道越走越宽,空气中弥漫的腥甜气息也愈发浓重。

转过一个弯,一座巨大的祭坛出现在眼前:祭坛中央是一个深不见底的蛊池,池面漂浮着密密麻麻的毒虫,正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池边立着十二根石柱,每根石柱上都雕刻着形态各异的蛊虫图腾。

祭坛角落,一个蜷缩的身影引起了苏妄言的注意。

那是个浑身血污的年轻女子,发间的银饰大多已经损毁,唯有一支血色蝴蝶兰发簪依旧鲜艳夺目。

她听到脚步声,艰难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你...也是来夺秘典的?”

还未等苏妄言回答,蛊池突然沸腾起来,一只巨大的金蚕蛊破土而出,足有两人高,翅膀上的鳞粉在幽光中泛着诡异的紫色。

金蚕蛊发出刺耳的嘶鸣,周围的毒虫如潮水般涌向苏妄言和女子。

女子咬牙起身,从腰间掏出几只银瓶,将瓶中蛊虫撒向空中:“跟我来!这是玄蛊峒设下的‘万蛊噬心阵’,只有找到阵眼才能破局!”她转身向祭坛后方跑去,苏妄言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奔跑间,苏妄言瞥见石柱上的图腾似乎在缓缓转动,而女子发间的蝴蝶兰发簪,竟与其中一根石柱上的往生蝶图腾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金蚕蛊吐出一道紫色毒雾,将两人的退路彻底封死,而前方,一扇刻满古老巫文的石门正缓缓开启,门后,隐隐传来低沉的吟唱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攥着发烫的银箔,只觉掌心的汗能把竹篾药箱泡透。

赶尸人老刀的铜铃余音还在耳畔打转,那三具化骨的尸身却已把前路封成了个死结——二十年前他被毒蜂逼返的鹰嘴岩,此刻正在头顶压成一片墨色的云,竹林深处的虫吟忽远忽近,像有万千条蛇在枯叶底下吐信子。

脚下的泥地突然“咕哝”冒了个泡,我低头看见自己的鞋印里浮起半片指甲盖大的金鳞,细瞧竟是只极小的蚕形蛊虫。

正要抬脚,后颈猛地撞上根冰凉的竹枝,抬头只见七八个裹着白幡的影子吊在竹梢,幡角滴着水,把地面砸出铜钱大的黑印——哪是什么尸身,分明是用死人头发编的引魂幡,每道幡纹里都嵌着会动的朱砂眼!

“赶尸不赶回头路,活人不踏往生土。”老刀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我浑身的寒毛霎时全立了起来。

抬头望去,斗笠阴影里哪有什么赶尸人,竹枝上缠着的分明是具风干的苗族女尸,银项圈卡着半截舌头,舌尖还抵着片写了苗文的草纸。

我伸手去扯,草纸突然烧成蓝焰,在熄灭前拼出三个字:“虫峒锁”。

怀里的《千金方》猛地滑出一角,被雨水泡透的纸页上,师父临终前画的双头蛇竟像活了般,蛇信子正对着竹林深处的方向。

我心一横,把银箔按在胸口,顺着蛊虫爬行的痕迹往前挪。

没走三步,脚腕突然被藤蔓缠住,低头看见青紫色的纹路正顺着裤脚往上爬,和尸身脚踝上的蛊纹分毫不差。

“外来人带的不是药方,是催命符啊。”沙哑的女声惊得我打了个趔趄。

借着月光,只见岩石后蹲着个穿百褶裙的老妇人,手里攥着根尺把长的人骨笛,笛孔里卡着半片金箔,和我捡到的那片严丝合缝。

她咧嘴一笑,缺了门牙的嘴里喷出股腥气:“二十年前有个中原道士也带着这纹路,最后被玄蛊峒炼成了‘人蛊灯’,夜夜照着峒门呢。”

话音未落,老妇人突然化作一堆枯叶,人骨笛“当啷”落地。

我刚要捡,四周的竹林突然“咔嚓”断成两截,露出后面黑黢黢的山壁,壁上凿着斗大的苗文:“十二峒门朝血开”。

山壁中央凹陷处泛着金光,正是方才老妇人手里的金箔形状。

我心下一横,把掌心的伤口按上去,鲜血渗进山壁的瞬间,整座山竟像活物般颤动起来。

地缝里涌出的蓝光中,我看见山壁缓缓裂开,露出条只能容一人通过的石阶,每级台阶上都刻着首尾相连的双头蛇。

刚踏上第一级,腰间的铜铃突然狂响,回头再看,来时的竹林已变成一片雾海,雾里浮着七八个白幡影子,正是老刀挑的那三具尸身,此刻却变成了六男一女,每个尸身心口都嵌着和我银箔相同的蛊纹。

石阶越走越深,头顶的山壁渐渐变成了虫茧砌成的穹顶,每只虫茧里都封着个发光的人脸,眼耳口鼻全被蛊虫啃得稀烂,偏偏嘴角还挂着笑。

走到第七级台阶时,我忽然听见头顶传来指甲抓挠石壁的声响,抬头只见虫茧正在融化,黏稠的汁液里浮着无数极小的银箔,每片都刻着不同的苗文,合起来正是句“月食开眼,血祭破阵”。

怀里的银箔突然脱手飞出,钉在前方石壁上,竟组成了幅十二峒的星图。

星图中央,一只血色蝴蝶正绕着个发光的黑点打转——那黑点分明是个洞口,洞里飘出的风带着股腐药味,和师父临终时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

我正要靠近,脚下的石阶突然裂开,露出深不见底的竖井,井壁上密密麻麻全是蠕动的蛊虫,组成四个大字:“留血问路”。

此时我才惊觉,自己的袖口不知何时已被血浸透,顺着指尖滴下的血珠刚落进竖井,井底就传来闷雷般的回应。

虫茧穹顶突然炸裂,无数发光的蛊虫扑向我,危急时刻,怀里的《千金方》竟自行翻开,露出师父用血画的双头蛇,蛇眼处正是我掌心的噬月纹。

蛊虫群在血光前轰然退散,而竖井深处,却传来了铁链拖曳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我的血味,从十二峒的最深处,爬了上来。

铁链声像生锈的刀在刮骨头,每响一声,井壁的蛊虫就跟着颤一颤。

我攥紧药箱的手心里全是汗,忽觉袖口被什么东西拽了拽,低头看见只三寸长的蜈蛊正顺着血痕往上爬,复眼里映着井底翻涌的蓝光——那光里竟浮出一具青铜棺材,棺盖边缘卡着半截绣着蛊纹的衣角,和师父临终前穿的青衫一模一样。

“当啷”一声,银箔星图突然崩裂,十二片碎箔如飞刀般钉在竖井四周,蛊虫群被激起的金光切成两段。

我趁机将玉牌拍在石壁上,一道暗门应声而开,腐药味顿时浓得呛人,门后竟悬着座倒吊的吊脚楼,房梁上挂满了用活人头发编的引魂灯,每盏灯里都泡着片会动的人眼。

“来都来了,躲什么?”头顶传来木轴转动的吱呀声,我一抬头,只见楼板缝隙里垂下根麻绳,绳端绑着个咧嘴笑的木偶,胸前刻着和我银箔相同的双头蛇。

木偶突然开口,声音却是老刀的:“二十年前我看见的不是毒蜂,是虫峒峒主用蛊虫搭的桥,桥板全是人骨拼的,每根骨头都刻着‘寻踪者死’。”

话音未落,倒吊的吊脚楼突然翻转,我被甩进一间堆满药罐的暗室。

药罐上的封泥都打着十二道绳结,最中央的青铜鼎里煮着黑红色的汤,浮着半张人脸——正是方才在竹林看见的老妇人,此刻她的眼睛已被挖去,眼窝里爬着两条小蛇,蛇信子正卷着块发光的残页。

“秘典在鼎里……”老妇人的舌头突然伸出来,足有尺把长,卷着残页就往我嘴里塞。

我本能地后仰,后腰却撞上冰凉的石壁,回头看见墙上刻着幅巨大的星图,十二颗主星正对应着我掌心的噬月纹。

当老妇人的蛇信子触到残页的瞬间,青铜鼎突然炸开,黑汤里浮出十二具白骨,每具白骨心口都嵌着和我银箔相同的蛊纹。

“月食将至,虫峒开眼——”白骨们突然齐声开口,声音像万千只虫子在啃咬耳膜。

我趁机抓起鼎里的残页,发现上面竟画着师父中蛊时的样子,心口的噬月纹被十二道黑线分割,每条线都连着星图上的主星。

就在这时,暗室地面突然塌陷,我抱着残页坠入一片漆黑,下坠过程中,无数光点在眼前闪过,全是这些年见过的中蛊死者,他们心口的纹路,竟都在向我掌心的噬月纹汇聚。

不知落了多久,后背猛地撞上坚硬的地面,睁眼看见头顶是片倒悬的石林,每根石笋都滴着金粉,在地上汇成一条发光的路。

顺着路走了盏茶工夫,前方豁然开朗,只见一座巨大的石台上立着十二根图腾柱,每根柱子上都盘着活物般的蛊虫,中央石台上躺着具穿苗甲的尸体,心口嵌着块完整的银箔,正是我手中残页缺失的部分。

当我将残页按在银箔上的瞬间,十二根图腾柱突然发出蜂鸣,蛊虫组成的纹路竟与我掌心的噬月纹完全重合。

尸体忽然睁开眼,眼瞳里全是旋转的星图,喉间挤出我父亲的声音:“妄言,二十年前我没告诉你,十二峒的秘典不是书,是蚩尤的十二道骨血——”

话音未落,竖井方向传来惊天动地的轰鸣,我回头看见青铜棺材正破墙而入,棺盖“咣当”落地,里面躺着的竟是老刀的尸体,心口嵌着和我一模一样的银箔。

而在他身后,血月的光辉已透过山缝照进来,十二峒的吊脚楼群在血色月光中若隐若现,每座楼顶的幡旗都在无风自动,幡面上的蛊虫图腾,正顺着月光,爬向我掌心即将完全显现的噬月纹。

此时我才明白,老刀说的“留血问路”,不是用活人血祭,而是让寻踪者带着十二峒的骨血回家——当我的血与蚩尤的骨血共鸣,所谓的“难寻踪”,不过是十二峒给每个注定成为守峒人的寻踪者,留下的最后一道血色印记。

而月食之夜的虫峒开眼,从来不是峒门开启,而是每个带着噬月纹的人,终将在血光中,看见自己与娆疆早已纠缠千年的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