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一听,我靠,你这腐儒,是要考校某家学问吗?某家何时招你惹你?
刘德行有些不快:“申屠博士,酒宴之上,说甚治经习史之事?”
张明想起,这位小学校长,名叫申屠笏,听着像个杀猪卖肉的。
申屠笏说道:“明府,仆只是想向张郎君请益一二,别无他意。”
张明也不想跟这个醉鬼磨嘴皮子,实在是犯不着,他微笑道:“鄙国乃海外小国,蛮荒边鄙,文化不昌,教育不兴,在下读书甚少,学问浅薄,不敢当请益二字。现在不谈经史,喝酒要紧,来来来,在下敬博士一杯。”
申屠笏却是不依不饶:“明府既说郎君乃饱学士子,当不是虚言,难道觉得鄙人浅薄,不肯赐教吗?”
刘德行心头火起,乃公是说过张郎君是饱学之士,可也没说你目不识丁吧?又没拿他和你相比,伤你哪点自尊了?
张明见刘德行意欲发作,而申屠笏还不知不觉。他扯一下刘德行衣襟,示意稍安勿躁。
刘德行看向张明,眼中有些疑问与担忧,内中含义是,你是天家之子,从小必然娇生惯养,哪能深下功夫研习经史,何况你才十九岁,怎么能和这个读了几十年书的老儒相比?
再说了,你祖上离开中土三百年,学问必然与华夏正宗相差太远,万一被这酸丁问住,岂不难堪?
也怪刘某,早知如此,何必说你是饱学士子,真是自己给自己挖坑。
张明冲刘德行眨眨眼,然后说道:“赐教二字,张某不敢当,但张某自垂髫即发奋读书,钻研经史,自觉有些心得,可与申屠博士切磋一二。”
“张某须事先问明,不知申屠博士治何经史?如果张某所习经史,超出阁下认知范围,还拿来与阁下探讨,那就是张某欺负阁下。”
申屠笏老脸通红,也不知是酒力发作还是被张明气的,狂妄小儿四字差点出口,他大声说道:“好叫张郎君知道,鄙人治三经,《春秋左氏传》、《诗》、《易》,治史则为《汉书》。”
张明心道还好,都算看过,还能记得。要是跟他讲什么经义,辩论起来只怕没完没了,这老儒毕竟半辈子就研究这个,估计干不过他。
而且经义这玩意也没个评判标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只要不离经叛道,谁能说服谁?在座的大都是半文盲,能听懂多少?
如果表现不出来真本事,扯到天亮也没用,干脆直接给他放放大招。
张明见众人目光都看向自己,沉稳地问道:“敢问申屠博士,此三经全文分别有多少字?汉书全文有多少字?”
申屠笏有点懵,张明不容他思考,接着来:“《左传》宣公元年,经之全文为何?传之全文为何?二年之经传?八年之经传?宣公之后为何公?此公之元年、五年、最后一年,经传为何?”
“《诗·小雅》第七篇是何篇名?通篇全文为何?前两篇之篇名?全文?后第三篇之篇名?全文?”
“《易》之第七、第十四、第二十八、第三十五、第四十九、第六十三卦,分别为何卦名?何内容?郑康成如何注?王辅嗣如何注?”
“《汉书》卷四十八,传主何人?全文为何?卷五十,卷五十九,传主何人?全文为何?”
“以上。张某不才,请申屠博士不吝赐教。”张明一口气说完,静待下文。
张明连珠炮一般的问题,整个二堂,鸦雀无声。
申屠笏浑身大汗,如同水浇。
首先,第一个问题,谁他娘的吃多了撑得,没事数字数玩?
其次,他是老师,不是学生,他可以要求学生背诵这个,牢记那个,而自己都这把年纪了,又不想参加朝廷科举,下那个功夫干嘛?
再者,自己只是看他年轻,又是从海外番邦而来,能有什么学识,兼明府为他吹嘘,心中一时愤恨不过,才出声考校,指望用经义击败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哪个想和他比赛背书?
最后,要说这些经文,自己年轻时确实背过,问题是那时候都没能记得牢,何况如今?早就随着粟米糊糊喝下肚中,排出体外了。要是背诵,必然磕磕绊绊,不能成句,与其当众丢脸,不如干脆藏拙。
张明可没功夫一直等他沉思,音量加大:“申屠博士,如何说?”
申屠笏有点强辩:“张郎君,某欲与你谈论经义,不是背书。”
张明截住道:“申屠博士,这就是你治学之道吗?不把经史全文牢牢记下,还妄谈什么经义,岂不是舍本逐末,空中楼阁?”
众人不再有任何动作,只看着场中二人,都猜到,申屠老儿怕是要栽,必然背不出来。可是这位海外来的张郎君能背下来?说得这般热闹,不能只会出题,不会答题吧?
好在申屠笏不负众望,帮他们问了出来:“张郎君,鄙人不能作答,认负。但请问阁下,你问鄙人的问题,你能作答?”
张明呵呵一笑:“张某不是阁下这样为师之人,只负责出题,不负责答题。”
众人眼中发亮,刘德行更是精神大振。
申屠笏不容张明改口,急忙道:“敢问张郎君,此三经全文分别有多少字?汉书全文有多少字?”
张明不假思索:“《春秋左氏传》经16520字、传196845字,《毛诗》39224字,《易》24207字,《汉书》742298字。”
全场寂静,都看向申屠笏,许伏念促狭地问道:“申屠博士,张郎君说得字数可对?”
申屠笏差点一口老血喷出,乃公哪里知道?乃公要是知道,早就回答了。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他又不得不出声,含糊道:“郎君所言当是,容后鄙人慢慢去数。”
众人暗暗发笑,看你数到哪天?
申屠笏又道:“敢问张郎君,《左传》宣公三年,经之全文为何?传之全文为何?”
众人马上精神抖擞,见真章的时候到了。
要说这几部书的字数,谁数过?我就这么报了,你说不对,那你去数啊。
第一个问题答案老申屠不敢说错,接下来呢,全文背诵啊,背错一个字都算失误,咱们自己不会背,这里不是有明白人嘛。申屠老儿背不出来,可他会听啊,教了多年学,还能真是个草包?
哎,不对,好像张郎君问的是宣公元年、二年、八年,老申屠问的却是宣公三年,哈哈,有趣得紧。
张明端过杯子,喝了一口乳酪,心中冷哼,这老小子,给老子挖坑呢,嘿嘿,老子有的是料。
他不再心有杂念,节奏舒缓,张弛有度,背诵起来:
“宣公三年。经:三年春王正月,郊牛之口伤,改卜牛,牛死,乃不郊,犹三望。葬匡王。楚子伐陆浑之戎......”
“传:三年春,不郊而望,皆非礼也。望,郊之属也......”
张明背诵完毕,许伏念又问申屠笏:“博士,张郎君背得可对?某是粗人,听不出来。”
申屠笏咬咬牙:“一字不差。”
又道:“敢问郎君,《诗·国风》第九篇是何篇名?通篇全文为何?”
张明道:“《国风》第九篇,《汉广》是也。”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张明背诵完毕,看着申屠笏,老申屠倒也光棍:“半字不误。”
在这小小即墨县,多久没见这种场景。
古人读书不易,没有印刷书籍,要想学习,全靠手抄,而藏书多在世家大族手中。近年以来,倒是有人做起书坊生意,雇人抄书售卖,问题是,一般家庭买得起吗?
在座这几位,除了刘德行家学渊源,万斛老道曾出身高门,宋仪、梁子春治过几年经史,其他人只不过粗通文墨,能做做账册,写写公验、手实、过所而已。哪见过有人这样流利舒畅地背诵经文,且经权威人士认证,一字不差,半字不误,于是轰然一声:“好!”,这才是真功夫啊!
申屠笏再咬咬牙:“敢问郎君......”
刘德行一伸手:“停,到此为止。今晚是为张郎君接风洗尘,不是你县学考试辩难,申屠君真要虚心请教,来日可将张郎君请至县学,慢慢切磋。”
张明想了想,对刘德行说道:“张明感念明府厚爱,容留在此暂为栖身,又设此盛宴热情款待,使明能结识县中杰出人物。今无以为报,愿口占一首七言诗句,以赠明府。”
刘德行大喜过望,张贤弟要赠我诗句,不管他文采如何,诗篇能否入流,总是一桩雅事。假如此诗能有中上水平,那就当真不负这顿酒钱,于是说道:“愚兄洗耳恭听。”
众人也都听到这番对答,堂中又静了下来。
张明左手指尖轻叩案几,两眼呈45度角望向前方,做沉思状。
在众人等待的目光之中,张明缓缓开口:“即墨县廨赠刘明府: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张明口占诗句念毕,场中一阵鸦雀无声。
懂诗的都在默念品味,不懂诗的只好听个热闹。
猛地,刘德行一拍大腿,千分惊喜,万分激动,有些语无伦次:“贤弟,好贤弟,照临吾弟,好诗啊好诗!愚兄真真不曾料到,贤弟会有这般诗才。”
又喊身后执衣:“快快,取纸笔来,本官要录下此诗。”
他又转向张明,“不不,贤弟,就劳烦贤弟亲手书写,如何?”
张明现在可不敢当着众多唐人写毛笔字,有时间得好好练练,练得有点人样,再拿出来现眼。这场合,万一写不好,使得自己人设有所崩塌,那就白璧有暇,美中不足了。
他小声说道:“刘兄,小弟书法不堪入目,不敢献丑。”
刘德行一瞪眼:“瞎讲,你写得那国,国,果然还是很好的。”暗中擦一把冷汗,差点说漏嘴。
张明无奈轻声道:“仁兄,那是硬笔,小弟擅长硬笔。”
刘德行拍拍额头,也降下音量:“那好,贤弟就用你那硬笔写来,对对,硬笔更好,有右军遗风。”
张明:“纸笔都在内子手中。”
刘德行瞪着张明:“唉,你呀!那好,今晚愚兄自己先录下。明天,贤弟用心书写下来,切莫忘了标题、抬头、落款。”
他又追加一句:“这将是我彭城刘氏传家之宝。”
两边众人虽然没听清主座上明府与张郎君对话,但也感觉到明府的激动。
申屠笏上首坐着一个司户佐,扭脸问申屠笏:“申屠兄,这诗,真的有那么好吗?”
申屠笏虽然性格颇为偏狭狷狂,但是审美能力与诗文鉴赏眼光还是有的,也没有因为与张明有点龃龉而昧下良心,叹息一声:“此诗,豪放不羁,潇洒飘逸,情真意切,动人心弦.此后,必将传唱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