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总要翻山越岭出去闯一回,才懂得什么叫做半生飘零,有如浮萍。
太阳像是膨胀的火炉,吐出一截一截烧红的木炭,鞋底仿佛在融化,皮肤也像是被烫出洞来。
短褐麻衣,粗制草帽,是农人行走阡陌,镰刀割稻;圆木根根,圈出方地,本该是菜意盎然,却被似火骄阳损了几分精神气,恹恹的。
夕阳隐没山头,犹如琵琶半遮面,龟裂的泥路上,野花杂草高低起伏,好似打着鼾声,睡意渐浓,高大挺拔的身影,斜阳照下,更显细长。
他步履坚定,姿态随意。路过村东头时,窜入小路,拨开横生的层层枝叶,踩过堆积的厚厚的落叶,轻脆的叶碎声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尤为突出。
小路尽头是一间破茅草屋,萦绕着孩童铃铛般的欢笑声,不用说,肯定是那老头又胡编乱造了些什么怪力乱神之说,引得这群小屁孩深信不疑。
“儿啊,回家了。”
粗犷的叫喊声惊起了山中麻雀,屋中欢腾也戛然而止。
紧接着,一个小孩飞奔出来,倏地抱住来人的大腿,“爹,您回来啦!”
他爹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扯开,大掌又裹住他的小手,“猜猜爹给你带了什么?”
嘴上说着叫他猜,可另一只手早已按耐不住地将怀里的东西掏出来,“喏,肉包子。”
他眼里的惊喜是藏不住的,双手夺过就啃了起来,狼吞虎咽。
谁料,前边倏地窜出一条野狗,说它是条野的,那是因为这方圆十里家家户户的狗他都认识。
这狗直直地盯着他手中包子,赤裸裸的掠夺目光叫他怎能忍,气恼地拾起一块大石头就朝它掷去,原本双方都在静观其变,现在这狗惊觉自己被挑衅了,势要给他点颜色瞧瞧,它眼神渐凶,撒开腿利箭般奔他而来,吓得他惊慌失措,把肉包子当石头扔了,忙躲在他爹身后,所幸他爹早有准备,折了根木棍,作势要打,不知是怕了这架势,还是已经得了便宜,这野狗叼着肉包子就溜了。
他爹将木棍随手一扔,揶揄道:“这就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他爹是个猎户,常年混迹于深山大林,运气好时,皮草一换,便是不菲的收入。
斑驳的光影渐渐褪去,柔和的光线渐收于山头,徒留满地昏沉与阴凉。枝叶掩映下,依稀看到只小白兔,干瘪瘪的,反倒是挺活泼的。然而暗处早有人拉弓搭箭,势要叫它有来无回,嗖的一声,利箭破风而出,瞧那架势,必中无疑,谁知,又有一箭垂直射来,其力度之盛,速度之快,瞬间碾压前者。断成两截的箭落入草丛深处,不见踪影。
“竭泽而渔的道理不是教过你?”来者是他爹,正在气头上,他也只好装模做样地听几句训斥,待他爹训完了、舒畅了,便喜滋滋的炫耀他今日的收获。
他爹看了也算满意,却不想让他心高气傲,“如今你都十五了,要还像前几年一样,守个四五天都打不到点东西,怎么继承你老爹的衣钵。”
他倒是不以为意,对自己的技艺颇为自信,只是他并不想和他老爹一样,穷尽一生,守着这座大山。他想去京城,老头说的,京城繁华,乃是温柔富贵乡,人活这一辈子,总是要去见识见识。
幻想着老头说的一切,春日宴饮,流觞曲水;商铺云集,花市如昼;官场风云,波云诡谲,越想越是难以入睡,辗转反侧只为了一睹京中风光。难耐的心终是按不住,他偷偷潜入爹房中,径直取走了家中钱财,而后悄悄回到炕上躺下,他听见自己的心正砰砰跳着,也感受到了掌心的粘腻。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终于在天将亮之前,拿起包袱,推门而出。
岂料一夜之间,大雪纷飞,好似青丝变白发。
他笃定将来风光无限,故而走的决绝。
大雪覆盖,模糊了村庄本来景象,凭着记忆,他也走了出去。
然而外面的世界,他应付不来,短短几个时辰,便失了方向,可他热情不减,瞄准一个方向前进。饿了,吃带的干粮,夜里就宿在破庙,几天几夜下来,干粮已吃尽,所幸他来到了一个镇上,花钱买了吃食充饥,又多买了几块备着好上路。他不认路,逢人就问京城怎么走,可是山高路远,大周版图寻不到这个犄角旮旯,这个僻远边缘的小镇,也未必有人领略过天子视下,阶前荣华。
许是几日赶路下来,他风尘仆仆,形如乞丐,故而不少人都捂着鼻子避过他,脾气暴躁点的直叫他滚,不解气时还要踹一脚。
再往前走吧,总之,他绝不会走回头路。
赶路的日子日复一日并无不同,只是兜里钱财被山匪抢了,所幸他们只劫钱财。
等到了县里,他已是精疲力尽,整整几日未曾进食,拖着身子走了一小会儿,便倚坐在墙角下,第一次,他有了想回去的念头,不过片刻,半个馒头砸在他脑门上,接着滚落在地,他心里气急,却抵不住饥饿袭来,颤颤巍巍的捡起来就往嘴里塞,他心里不甘,不甘这么卑微的活着,不甘久居人下,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去京城,一定要出人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