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五国头城

“五国城”之说,来源于辽代的“五国部”,即生活于黑龙江流域的五个较大部落的城寨,为越里吉、奥里米、剖阿里、盆奴里、越里笃,名称齐全,具体方位与规模却大都杳渺难寻。一般以为,清代的三姓城(今依兰)为五国头城旧址,亦即北宋徽、钦二帝最后的流放地。宋人将之称为“北狩”,其实就是战胜国将战俘安置到大后方,也可视为一批强制性移民。北宋沦亡,太上皇赵佶和皇帝赵桓、所有在开封被抓到的皇室成员,以及众多大臣近侍被金兵押解北行,沿途尸体狼藉,极其凄惨。古汉语之精妙,常显得内涵繁复,如一个“狩”字,可以指打猎,亦特指帝王冬猎,可以称天子巡查诸侯国,也可以作为帝王出逃、被俘的婉辞。

那是在靖康二年(1127)四月,金军统帅粘罕、斡离不奉旨将宋朝君臣押送燕京。金人的情报工作极佳,抓捕拘禁堪称计划周密,除了派往河北的康王赵构,大宋皇室几乎被一网打尽。岳飞的《满江红》不是有一句“靖康耻”吗?其耻辱与苦难真是难以言表。将近一万五千名俘虏被分作七批,已禅让的宋徽宗在第四批,钦宗则在最后一批,几经辗转播迁,愈行愈北,四年后始得定居在五国城,据说只剩得一百四十多人。他们是从金上京乘船前往的,沿松花江水路抵达,应无情致去欣赏北国风光,却也少了一些跋涉之苦。徽宗子女众多:幼年皇子相继死于途中,仍有十六个儿子(包括赵桓)来到此地;而离开汴京之际的二十二个皇女,以及诸子的妻妾,沿途死亡或被掳走,更是受尽凌辱,当其中一个女儿后来遣送五国城时,徽宗已于两年前死去;他还有十五个孙子、二十九个孙女,多在冲幼,只有两个男孩随众抵达,活下来的女孩也个个命运凄惨。徽宗的皇后郑氏到五国城不久就死去,而身边的九位嫔妃,流放期间又为他生了十四个儿女。

本节的标题,本想用“徽宗的后裔”,写一代天子赵佶以及他的皇子皇孙在黑龙江大地上的繁衍生息。赵佶的荒怠误国已有定评,而作为个人,仍不乏一些高贵品格:国运艰维之际被逼退位,几乎没有犹豫,颁发罪己诏,并举行禅让;内禅后本已身在江南,闻知都城危急仍然返回;回京后备遭疑忌冷落,而当钦宗身陷金兵大营,传信让他出城,则不顾劝阻毅然前往;弟弟赵俣死于北狩途中,请求运回开封安葬被拒,他便一路抱着弟弟的骨灰盒子……在五国城的最后岁月,赵佶就像一个老族长,坚持祭祀祖先,坚持在先辈的忌日举行斋戒,坚持要求子女读书,与他们一起聊天和吟诗作赋,偶尔也绘画。据说乾隆朝三姓衙门为扩建城池,挖掘出一个紫檀匣子,盛着一轴徽宗画的鹰,“墨迹如新”[17]。贫瘠匮乏是五国城的主要特色,即便他能够作画,怕也做不起紫檀匣子,这个故事似乎不太靠谱。

天会十三年(1135)四月二十一日,五十四岁的徽宗死于五国城,遗言恳请归葬中原,被拒绝后埋骨他乡,连个棺材都没有。七年后两国议和,金朝送还赵构之母韦太后,徽宗的骨殖被拣出装入灵柩,得以随同南归。此一时期,钦宗赵桓的处境也有所改善,由三品重昏侯升为二品天水郡公,合家迁至上京会宁府。这个先卖了北宋、再卖了皇父、同时也卖了自己的北宋末代皇帝,后来又被迁至燕京,存活了多年。[18]直到明昌六年(1195)正月,金章宗还有旨“敕有司给天水郡公家属田宅”,只不知是在燕京附近,还是在上京?至于其他多数的徽宗子孙,那些个昔日的金枝玉叶,也包括剩余不多的随行臣工,则永远留在了极北之地。他们在那里娶妻生子,活着的公主也被迫嫁人,大宋皇祖的血统与女真皇族、贵族,更多的是普通百姓,融汇交流,代代繁衍,也很快消失在岁月中。

对于宋徽宗在东北大地上的遗胤,正史上一般不记,坊间有不少传言,多为附会之词。《竹叶亭杂记》卷三载:

黑津乃“徽钦”二字讹音也,在三姓东三千里外散处,至东海边。以鱼为生,即以鱼皮为衣,故曰“鱼皮笪子”,或谓“黑津笪子”,或谓“徽钦笪子”,名异而实同也。……三姓中有民觉罗。国初之黑津秀而黠者来投,因编入旗。其人以国家有民公之封,自以为宋后,因自名为民觉罗。[19]

清初称赫哲为“黑津”或“黑斤”,此处竟以其谐音,指称赫哲族为“徽钦族”,不免太过牵强。三姓,本名和屯噶珊,意即古城屯,沿承五国城之义甚明,后因居住于此的三个赫哲姓氏改名。他们是北宋皇室的后人吗?根据搜集到的《三姓镶红旗满洲卢氏宗谱书》《三姓正红旗满洲舒穆鲁氏族谱》《葛氏族谱》,其家族历史无一能上溯太远,更不要说与徽、钦二帝扯上关系。

至于“民觉罗”之说,也见于清朝官书,如《钦定皇朝通志》记载:“宗室、觉罗之外,有民觉罗氏。其族属之众者,冠以地名,如伊尔根、舒舒、西林、通颜之类散处者,上加民字以不同于国姓也。”[20]这些名目繁多的“觉罗”因地得姓,最初的出处在哪里?书中并未涉及。而姓伊尔根觉罗的铁保,嘉庆间做过礼部尚书,则声明自己的家族本姓赵,为宋代宗室之裔,《啸亭杂录》卷十载:

两汉以下惟宋室最为悠久。虽屡遭变迁,其业犹存,即亡国后,其后裔亦有未遭酷毒者。按野史谓元顺帝为天水苗裔,事虽暗昧未必无因也。近日董鄂冶亭制府考其宗谱,乃知其先为宋英宗越王之裔,后为金人所迁处居董鄂,以地为氏。数百年之后尚有巍然兴者,何盛德之至也。[21]

董鄂为满洲大姓,也是努尔哈赤起事时最早加入的女真部落之一,开国名将何和礼、顺康时大臣费扬古都出于该部。更为有名的是被顺治帝追封皇后的董鄂妃,演绎了一段可歌可泣的帝妃之恋。文中的“董鄂冶亭制府”即铁保,嘉庆十年至十四年任两江总督,自认乃徽宗之弟越王赵偲的后代。昭梿与铁保生活的时代同时稍晚,此文应有所依据。昭梿还说元顺帝为徽宗之后,并认为此说并非空穴来风。

金朝崛起于寒苦蛮荒之地,数十年后迁都燕京,文化上也呈现一派繁荣;而一旦政权衰微,族人死亡奔散,又渐渐回到原始状态。由大金灭宋到后金建国,差不多经历了五百年,徽宗的后裔已经难以寻觅,但肯定存在,而且不会是一个太小的数目。文明的差异从来不是一条鸿沟,进步与沦亡泯灭的速度都令人慨叹。以徽宗为代表的北宋皇族,堪称华夏历史上最有文化的宗室,流播之初必会给当地文化带来一些改良,其子孙必会尽力保存家族的记忆,却也终被雨打风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