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木匠师父

丹徒城南出五里之外,远离官道的密林深处,坐落着一座孤零零的小院。

方圆数里之内,仅此一户。

小院格局简陋,东西两座屋舍,外加几间小房,外围以高高的木篱笆圈出院落。

从外望去,难窥内里详情,唯见几株桑树的树冠探出墙头。

此时东边工房内,竹鞭破空的脆响正一声紧过一声。

屋内甚是空旷,四面墙上挂满斧、锯、凿、刨等工具。几个木质案板散置其间,上面堆放着各式木制机关巧件——俨然是一间木匠工坊。

“说了几遍了,这榫卯组装时,要在榫头表面抹上一层铅灰,说了这么多次都记不住,你只会吃饭吗?”

身材高大的公输筹坐在厂房正中,正手持一根竹鞭,对着一个看着不过七八岁的幼童手心鞭打。

他话音未落,竹鞭已“啪“地落下,男童浑身一颤,袖口滑落处露出旧青新紫的淤痕。

厂房中还有几个孩童,最大的看着不过十五,最小的则是与那男童差不多。

男童忍着手心钻心的疼痛,即使眼中蓄满泪水,却依旧咬着牙一言不发。

这些人手中都拿着斧锯之类的物件,正在做木工。

见到有人被训斥,所有人都好奇的朝这边望了过来。

角落里,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女娃偷偷将一个物件藏在桌案之后,却被公输筹陡然抬眼扫到:

“秋丫,我让你做牛车的轮子,你那方形物件是什么!“

其余孩童握着凿子的手纷纷收紧,刨刀刮过木料的沙沙声陡然轻了。

又鞭打三下之后,公输筹拿过那插了一半的榫卯,手指用力,将其分开,仔细瞧了瞧后,眉头一皱。

“做的什么破东西,这种东西拿出去,就是在丢我公输氏的脸。”

说罢,他伸手拿过一罐铅粉

“看着,要这么涂。我再演示一次,若是再错,你明天就少一顿饭。”

“是。”

直到此时,那略有些迟钝的男童才说出了第一句话,仔细瞧着公输筹手上的动作,眼睛一眨不眨。

公输筹拿过他手中的刨子,铁刃在榆木上削出薄如蝉翼的刨花:

“看好了——“

铅粉在他指尖揉开,顺着木纹的走向抹进榫头凹槽,拼装时发出“咔嗒“轻响,严丝合缝如天成。

“用鱼胶封缝时,要顺着木纹抹。“

他将工件塞进男童怀里,竹鞭轻轻敲了敲对方的额头,“今晚将抄《考工记》十遍。“

“是,师父。”

男童认真的瞅着怀中的工件,似要在里面瞧出一朵花来。

公输筹本想再说些什么,但看着面前这个木讷的孩童,没来由想起了数十年前的自己。

自己第一个做的,好像也是这么个物件来着。

那时自己是忘了涂抹鱼胶,便拿给了自己父亲去看。

那倔脾气的老头子手上功夫总是差点,但嘴皮子可比他厉害多了。

不然也不会将那慕容儁骂的怒火中烧,最后落得个腰斩的下场。

公输筹的眼中追思散去,他叹了一口气,将原本欲说出口的重话又咽了回去,抬起手。

男童见公输筹动作,下意识脖子一缩。

想象中的巴掌并未落在身上,公输筹只是轻轻抚了抚男童柔顺的乌发。

“学会了就好,下次莫要再犯了。”

男童抬起眼,看着这个和自己一般木讷的汉子,应了一声

“是,师父。”

“去吧。”

公输筹拍了拍男童的头,目光扫向其他看着这边的那些孩童,脸色一板。

“看什么看?手里都没活计了?”

众孩童齐齐一颤,慌忙收回目光,工坊内顿时又响起一片切削刨凿之声,忙碌如初。

公输筹冷哼一声,板着脸大步走出工坊。

前些日子杨家订的几张兀子还未动工,得抓紧了。

做完这几张兀子之后,自己便搬进城去,以后自己就只需要为县令大人做工,有了琅琊王氏的庇护,自己就再也不用躲躲藏藏了。

他正欲返回自己的工坊,却见远处官道上骤然烟尘滚滚。

前些日子杨家定了几张兀子,他到现在可还没动工呐,得抓紧了。

可就在公输筹打算回自己的工坊时,却见远处官道之上,骤然浓烟滚滚而起。

蹄声如雷,尘沙甫落,王凝之的马蹄已在院门前顿住。赵晨率甲士分两列排开,长矛尖在日光下映出寒芒。

还未等王凝之派人去叫门,却见院门“吱呀”推开一条缝,公输筹闪身而出。

见是王凝之策马而来,他握着门板的手微微一紧,目光扫过王凝之身后的甲士,公输筹的眉头拧成川字:

“大人带这么多人来,是为何事?“

看这架势,来者不善。

公输筹不知自己到底是何处得罪了这位丹徒令大人,明明昨日还好好的,今日怎么突然带兵上门。

王凝之没说话,目光越过他肩头望向院内。

只见五六个孩童正围在木墩旁,手里握着小凿子,地上散落着木屑与未成形的木勺。

角落里堆着各式刨刀、墨斗,墙根下晾晒着编到一半的竹筐,空气中弥漫着松脂与桐油的气味。

“这些孩子……”

王凝之下马踏入院中。

孩童们见了生人,都怯生生地躲到公输筹身后,露出乌溜溜的眼睛。

他注意到一个男孩袖口磨破处,手肘上有块淤青,形状规整,不似鞭痕,倒像磕在木头上的印子。

公输筹挡在孩童身前,语气冷硬:

“大人带部曲而来,可是我公输筹犯了何事?若要拿人,带我走便是,这些孩子是孤儿,与我学些手艺糊口罢了,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王凝之听公输筹这般说,心中略有疑惑,问道:

“我收到举报,说你公输筹刑虐孩童,可有此事?”

王凝之闻言,心中疑窦稍生,问道:

“本官收到举告,说你公输筹刑虐孩童,可有此事?”

公输筹脸上掠过一丝错愕,旋即恢复,断然道:

“绝无此事!”

“有没有,你说了不算。”王凝之下巴微抬,“将你院中所有孩童唤出,本官要一一查验。”

前世这类案件看的多了,不亲自查过一番,王凝之可不敢下定断。

公输筹却并未有丝毫动作,只是冷眼看着王凝之。

“嗯?”

王凝之轻咦一声,他身后赵晨更是直接枪尖抬起,指着公输筹。

“我家郎君命你将孩子唤出,聋了吗?”

公输筹依旧不为所动,他淡淡言道:

“大人身后甲士刀兵森然,这些孤儿胆小,恐受惊吓。”

王凝之沉吟须臾,点了点头,挥手示意赵晨他们收起刀兵。

“现在可行了吗?”

公输筹依旧摇头。

“让他们都退出去。”

“你莫要不知好歹!”

赵晨听了这话,顿时怒火中烧。让他们都退走,岂不是让郎君一个人留在这院中,万一公输筹心怀叵测……

王凝之却不以为意。

“赵晨,退出去。”

“……是。”

赵晨纵有万般不愿,王凝之既然发话,军令如山,他也只能照做。

五十余骑纷纷勒转马头,离开小院五十步外,王凝之这才看向公输筹。

“可以了吗?”

公输筹点了点头,说道:

“大人请随我来。”

说罢,引着王凝之朝那座厂房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