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的云溪镇飘着细雪,车间外的老槐树上挂着工人们提前扎的红灯笼,红绸子被风吹得翻卷,却掩不住檐角的霜。林晚晴缩在账房的藤椅里,面前摊着本翻烂的《现金日记账》,笔尖在“年终奖”那一栏戳出个洞——账上只剩 3万,可三百号工人,最少要 15万。
“晴姐,”小宋推开门,鼻尖冻得通红,“张婶让我来问,年货的猪肉是买后腿还是前腿?她说后腿瘦,李叔家孙子爱吃。”
晚晴望着他工装外套上沾的雪粒,喉咙发紧。小宋上个月刚满 18岁,初中毕业就来锦云当学徒,总说“等发了年终奖,给我妈买件羽绒服”。可现在,她连买猪肉的钱都拿不出。
“买前腿吧,”她扯出个笑,“前腿嫩,老人小孩都爱吃。”
小宋走后,晚晴趴在桌上,额头抵着冰凉的桌面。窗外传来工人们贴春联的动静,有人哼着《新年好》,调子跑了八丈远,却让她想起父亲去年这时——他举着梯子贴“生意兴隆”,回头喊她“阿晴,帮爸扶着!”,蓝布衫的后背浸着汗,像朵开败的花。
“叮——”
手机震动,是周明远的短信:“报告寄到云溪邮局了,记得去取。”
晚晴盯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周明远上个月去了BJ,说是非遗所的 offer还没完全推掉,要去“当面说清楚”。走之前他在车间陪了她三天,帮着算成本、理订单,走时眼睛红得像兔子,说“等我回来”。
可现在,她连邮局都不敢去——怕看见他寄来的“转型方案”,怕听见他说“晚晴,你该试试文化定制”,怕自己动摇。
但最终,她还是裹紧围巾出了门。邮局的铁皮柜里躺着个牛皮纸信封,寄件人写着“周明远BJ”,边角被揉得发皱,像是在包里揣了很久。
她撕开信封,一沓 A4纸滑出来,首页是周明远的字迹:“锦云转型可行性分析——基于文化定制与小单快反模式”。
“……传统外贸单利润压缩至 3%-5%,但‘国潮’市场增速达 28%,锦云的老手艺(草木染、苏绣提花)可作为差异化竞争力……”
“……建议保留 10%产能做‘记忆定制’:为客户复刻婚被、老校服、童年手帕的纹样,定价可上浮 300%……”
晚晴的手指捏得发白。她想起上周去码头送外贸单,客户嫌布价高,指着越南厂的货说“同样的白坯布,人家便宜 1块 2”;想起张婶昨天拉着她的手哭,说“老伴儿的药断了三天”;想起小宋的羽绒服,李叔的学费,王伯说“工人一年到头就盼着这口热乎的”。
“他根本不知道工人要吃饭!”她喊出声,声音撞在邮局的瓷砖墙上,惊得前台的大妈抬头看她。
牛皮纸被撕成两半时,她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也碎了。那些被揉皱的纸页飘在地上,像秋天的梧桐叶,而她站在中间,突然想起周明远走前说的话:“晚晴,我知道你现在难,但有些路,绕不过去。”
——
回厂的路上,晚晴拐进了老宅。
铁门挂着锁,锁眼结着冰。她从门缝里望进去,院子里的老槐树落了层雪,二楼她的房间窗户蒙着灰——那是父亲抵押给信用社后,对方派来看房的人住的。
“阿晴?”
身后传来王伯的声音。他裹着件旧军大衣,手里提着个竹篮,“我去王阿婆那儿买糖瓜,看见你在这儿。”
晚晴抹了把脸,强笑道:“看看老房子。”
王伯叹口气,把竹篮递给她:“王阿婆给的,说你小时候最爱吃。”他指了指门里的老槐树,“上回打扫,我在树洞里找着个铁盒,估计是你爸藏的。”
晚晴的手顿在竹篮上:“铁盒?”
“嗯,”王伯从兜里摸出把钥匙,“你爸说过,要是他走了,这盒子交给你。”
铁盒藏在树洞里,裹着层油布,打开时还带着木头的潮气。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十几块绣片,针脚细密,纹样是江南常见的并蒂莲、缠枝菊,最上面一块是月白色的,中央绣着“苏”“林”两个小字。
“这是……”晚晴的声音发颤。
“你妈嫁过来时,自己绣的嫁妆。”王伯说,“你爸说,当年他穷得连彩礼都凑不齐,你妈就绣了这些,说‘针脚比金子实在’。后来厂子好了,他就把这些收着,说‘要等阿晴结婚时,当压箱底的宝贝’。”
晚晴的手指抚过“苏”字的绣线,是母亲最爱的苏木染,红得像团没烧透的炭。她想起母亲的遗照,想起她临终前说“阿晴,别让你爸太苦”,想起父亲藏在旧木箱里的日记本,每一页都夹着母亲的绣线。
“王伯,”她轻声说,“这些能卖吗?”
王伯的手猛地抖了下:“阿晴,这是你爸妈的……”
“我知道。”晚晴打断他,“可年终奖还差 12万,张婶的药钱,李叔的学费,小宋的羽绒服……”她的声音哽咽,“我总不能让他们空着手过年。”
王伯沉默了很久,最终叹了口气:“我陪你去。”
——
云溪市古玩街的“雅趣阁”里,老板举着放大镜看绣片,灯光在镜片上晃出个黄圈:“苏绣,民国老绣片?针脚是细,可没名人款,最多……”他伸出五根手指,“五千。”
“五万。”晚晴说。
老板笑了:“小姑娘,我做了二十年生意,你这绣片是家传的吧?没拍卖记录,没历史故事,不值——”
“这是我妈嫁我爸时绣的。”晚晴打断他,“1985年,她在纺织厂当学徒,下了班就躲在宿舍绣,眼睛熬得通红。我爸说,她绣坏了三十块布,才绣出这朵并蒂莲。”
老板的手顿了顿:“有点故事性……最多两万。”
王伯攥紧了大衣口袋里的手套:“两万就两万。”
晚晴的指甲掐进掌心。她想起父亲藏铁盒时的表情,想起他说“要等阿晴结婚”,想起母亲临终前摸她的脸,说“阿晴,要幸福”。可现在,她要把父母的定情物,换成工人的年货钱。
——
回厂的路上,雪越下越大。晚晴抱着装钱的信封,贴在胸口,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王伯走在前面,军大衣的帽子落满雪,像朵白蘑菇。
“阿晴,”他突然说,“你爸要是知道你为钱卖这个,得心疼死。”
晚晴的眼泪砸在信封上,晕开片模糊的红。她想起早上在账房,张婶偷偷塞给她的橘子——“我家娃从南方寄的,甜”;想起李叔把自己的棉鞋脱给她,说“我脚热”;想起小宋把烤红薯揣在兜里,捂得热乎乎的塞给她。
“王伯,”她轻声说,“我也心疼。”
——
腊月二十八,车间里飘着炖猪肉的香。晚晴站在院子里,看工人们领年货:张婶抱着两斤猪肉掉眼泪,说“够给老伴儿熬汤了”;李叔捏着 500块年终奖直搓手,说“娃的学费有着落了”;小宋举着羽绒服转圈,喊“晴姐你看,这红的多亮!”
王伯蹲在墙角,给老工人们分糖瓜。他抬头看见晚晴,招了招手:“阿晴,来。”
他从兜里摸出块绣片,是月白色的那枚,“苏”“林”两个字还在:“老板说这枚有‘苏’字,像绣娘的名字,加了三千。我把钱拿回来了。”
晚晴的手颤抖着接过绣片。王伯又摸出个红布包,塞到她手里:“老工人们凑的,一人一百、两百的,凑了 8000。他们说,‘咱不图年终奖,图个热乎’。”
晚晴打开布包,里面是皱巴巴的钞票,有十块的,五块的,甚至还有一块的。张婶的钱上沾着染料,李叔的钱折得方方正正,小宋的钱带着体温——那是他偷偷把羽绒服退了,说“我年轻,不冷”。
“阿晴丫头,”王伯的声音哑了,“锦云的命,不在钱上,在人心上。你卖绣片,我们心疼;可你为我们卖绣片,我们更心疼。”
晚晴望着院子里的热闹,突然想起母亲笔记本里的话:“真正的富有,不是银行里的数字,是有人愿意把后背交给你。”
她摸出周明远的报告碎片,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捡起来。雪花落在纸页上,把“文化定制”四个字晕开,像团模糊的云。
“王伯,”她吸了吸鼻子,“明天陪我去邮局,我先给周明远打个电话。”
王伯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落着雪:“好,我陪你。”
——
深夜,晚晴坐在账房,把拼好的报告压在玻璃板下。窗外的雪停了,她翻开父亲的日记本,最后一页写着:“阿晴今天说要接厂子,我在仓库躲着哭了——我闺女,终于长成能撑伞的人了。”
她摸出手机,给周明远发了条短信:“报告我撕了,又拼好了。明天能回来吗?我想听听‘文化定制’。”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车间的广播突然响了,是小宋的声音:“晴姐,大家在食堂煮饺子,给你留了最大的!”很多厂里人是北方来的,还是保留着习俗。
晚晴笑着跑出去,雪花落在她发梢,像撒了把星星。这个冬天很冷,可锦云的食堂里,有锅饺子正煮得沸腾——皮是她揉的,馅是工人们拌的,火候是王伯看着的。
而她知道,有些刺,扎得深了,反而能长出更结实的花。比如理想主义,比如真心,比如,一个姑娘终于明白:所谓“撑”,从来不是一个人硬扛,是一群人,把温度,互相递到对方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