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未说出口的告别

老槐树的影子斜斜铺在青石板上,周明远的白衬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蓝条纹 T恤——那是他本科时最常穿的,晚晴记得,每次见他都带着股旧书纸页的味道。

“我查了云溪纺织业的情况。”他翻开牛皮纸袋,抽出一沓打印纸,“全球金融危机波及外贸,美国订单减少了 28%,欧洲客户更倾向于东南亚的低价厂。锦云的优势是三十年老厂的品控,但成本比越南厂高 15%……”

晚晴低头盯着他指尖的数据分析表,喉咙发紧。这些数字她从未关心过——她只知道父亲的染缸能调出最好的月白色,只知道车间里的老工人们会摸她的头说“阿晴又长高了”,只知道毕业展上导师夸她的画“有手艺人的魂”。

“你怎么……”她声音发涩,“怎么会查这些?”

周明远的耳尖泛红:“上回你说想留在上海做传统纹样设计,我就想,或许得先了解产业现状……”他顿了顿,“后来听说你爸的厂,就多查了点。”

晚晴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件夹边缘。上周在田子坊看工作室时,她还跟他说“设计最重要的是美感”,他却皱着眉问“成本呢?受众呢?”,两人为此争了一路。现在想来,他的较真里藏着的,或许不只是书呆子气。

“进去看看我爸?”她突然说,“他在糖粥摊。”

周明远愣了愣,迅速整理好资料:“好。”

糖粥摊前,林锦川正和王阿婆唠嗑。看见两人过来,他抹了抹嘴站起来,蓝布衫的袖口沾着糖渍:“明远来了?快坐,阿婆这糖粥比上海的甜。”

周明远拘着坐下来,规规矩矩喊了声“林叔”。晚晴注意到他的手指在桌下攥成拳——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本科答辩前也是这样。

“阿晴说你要去BJ?”林锦川舀了碗糖粥推过去,“非遗保护是好事,我听说故宫的古画修复师,能把破成碎片的画拼回原样。”

周明远接过碗,抬头时眼里闪着光:“对!我们所里正在做‘传统工艺数字化’项目,把老艺人的手艺录成视频、写成代码,以后就算没人学,数据也能保存下来。”

林锦川笑着点头,可晚晴看见他的指尖在桌沿轻轻敲——那是他咳嗽前的预兆。她刚要开口,父亲已经捂着嘴转过身,肩膀剧烈起伏。

“爸!”晚晴扑过去,看见他指缝里渗出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周明远立刻掏出手帕递过去:“林叔,我送您去镇医院吧?”

林锦川摆摆手,用手帕捂着嘴缓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老毛病,不用折腾。阿晴,你陪明远转转,我回车间对下账。”

他起身时,晚晴扶住他的胳膊,触到一片硌手的骨节。父亲以前有多壮实啊——能扛着两捆纱线走半里路不喘气,能把她举过肩头看社戏。可现在,他的胳膊细得像根老竹枝,风一吹就要断。

“我跟你回车间。”晚晴说。

林锦川摇头:“你难得和明远聚聚,我让王伯陪我就行。”他冲不远处的染坊喊了声“老王”,一个穿灰工装的老头应声过来,鬓角的白发比记忆里更多了。

王伯看见晚晴,眼睛亮起来:“阿晴回来啦?上回见你还是过年,这小模样越长越俊!”他转头对林锦川说,“厂长,我扶您回去,账我帮您对。”

林锦川拍了拍王伯的手背:“辛苦你了。”

晚晴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染坊门口,转身时发现周明远正盯着她,目光里带着她读不懂的情绪。

“你爸……”他欲言又止。

“糖尿病加肺炎,拖了半年了。”晚晴说,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他不肯住院,说车间离不开人。”

周明远低头拨弄糖粥,勺子碰着碗沿叮当作响:“我老家的纺织厂也是这样,老厂长宁可卖房子也要发工资,最后厂子还是倒了。”他突然抬头,“晚晴,或许锦云需要转型——比如做小批量定制,或者和设计师合作,把传统纹样变成高附加值产品。”

晚晴想起展厅里那幅《江南织》,想起陈教授说的“手艺人的魂”。她知道周明远说得对,可一想到父亲抵押的老宅,一想到车间里那些喊她“阿晴丫头”的工人,喉咙就像塞了团湿棉花。

“你总说‘转型转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可转型不需要钱吗?我们连这个月的电费都快交不起了!”

周明远的手顿在半空。他望着染坊方向飘来的蒸汽,轻声说:“我知道你现在很难,但我查过,省里有传统工艺保护基金,或许能申请……”

“够了!”晚晴打断他,“你根本没在云溪住过,没见过工人家的孩子因为交不起学费哭,没见过张婶为了给老伴儿治病偷偷卖血!你只知道数据、基金、转型,你知不知道——”她的声音突然哽住,“你知不知道我爸抵押的是我们住了二十年的老宅?”

周明远的脸白了。他伸手想碰她的手背,又缩了回去:“晚晴,我不是……”

“我要去车间。”晚晴抓起包站起来,裙角扫得糖粥碗晃了晃,“你要走就走吧,BJ的非遗项目等着你呢。”

她头也不回地往染坊跑,眼泪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身后传来周明远的脚步声,他追上她,抓住她的胳膊:“我不走。”

晚晴愣住。

“我推了BJ的 offer。”他说,“本来想等展览结束告诉你——我想和你一起做传统纹样设计,在云溪开工作室。”

晚晴转身,看见他眼里的认真。阳光穿过槐树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像幅没干透的水彩画。

“为什么?”她问。

周明远笑了,笑容里带着点笨拙的温柔:“因为你画里的染缸,因为你裙子上的蓝,因为你爸说‘别让锦云倒在我手里’时的眼神。”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告诉我,有些事比‘有意义’更重要。”

晚晴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想起昨天酒会上,自己赌气说“那你去啊”时,他眼里的失落;想起他总说“理想主义不能当饭吃”,却偷偷查了一个月的行业资料;想起他白衬衫下洗得发白的蓝条纹 T恤——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时她送的,他穿了整整四年。

“傻不傻?”她吸了吸鼻子,“BJ多好啊,有故宫,有博物馆……”

“可这里有你。”周明远说,“有锦云的染缸,有你爸的糖粥,有王伯喊你‘阿晴丫头’的声音。这些,比故宫的画更鲜活。”

晚晴破涕为笑,抬手捶了他肩膀一下:“油嘴滑舌。”

两人沿着青石板路往车间走,路过老染坊时,王伯正扶着林锦川往办公室去。林锦川回头看见他们,冲晚晴招了招手,又对周明远挤了挤眼睛——那是他小时候带她买糖人时的表情,藏着点调皮的得意。

车间里,机器的嗡鸣声混着染料的草木香。晚晴望着父亲微驼的背影,突然想起母亲笔记本里的老照片:二十岁的苏明薇站在染缸前,身后是年轻的林锦川,手里举着刚染好的月白纱。照片背面写着:“1988年夏,锦云第一匹月白纱。”

那时的他们,大概也像现在的自己和周明远一样,以为未来是片蓝海,却不知道,命运的风已经起了——不是温柔的风,是带着雨的风,是要把人吹得东倒西歪的风。

可晚晴突然不怕了。因为风里有父亲的染缸,有周明远的白衬衫,有王伯的“阿晴丫头”,有母亲笔记本里的月白纱。这些东西像根线,把她和锦云,和云溪镇,和所有喊她“阿晴”的人,紧紧拴在了一起。

“周明远,”她轻声说,“等我爸好起来,我们一起去看那匹月白纱吧——我妈说,那是锦云最漂亮的布。”

周明远低头看她,阳光穿过车间的窗户,在她发梢镀了层金边。他突然明白,所谓“有意义的事”,从来不是刻在文件里的,是藏在生活里的,是像晚晴裙子上的蓝那样,洗都洗不掉的。

“好。”他说,“我们一起看。”

车间的蒸汽模糊了视线,晚晴却看得格外清楚——父亲的背影,周明远的白衬衫,染缸里咕嘟咕嘟的染料,还有她裙角那片洗不掉的蓝。这些东西混在一起,像幅没画完的画,可她知道,总有一天,它会变成最漂亮的《云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