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柱首的话,场内压抑着的低语声稍稍多了些。
匠人们彼此交换着眼神,多数人脸上还是带着审视的目光。
毕竟周锐是入了行,成了名义上的自己人。
手艺与其说是过关,倒不如说要比在场的诸位还要好。
人群慢慢散开,各自回到了自己的铺子中。
院子内持续不断的练武口号再次成了主调。
前天夜里陈二爷忧心忡忡的警告,昨天刘家被逼到绝路的场景。
还有那两个虽死,但后患无穷的衙役。
以及他们身后必须被拔除的毒瘤徐庆元。
仅仅加入行会,并不代表以后就高枕无忧了。
徐庆元的手段阴狠,今日能用流氓逼迫刘家。
明日就能换别的法子对付周家。
若想要解决掉徐庆元这个祸害,柱首爷是必不可少的。
一个新丁直接向柱首进言,极有可能被视为不知深浅。
但错失今日这个见面柱首的机会,下次再见不知要等到何时。
权衡之下,他心意已决。
他见到柱首已迈开脚步,快步向前,在柱首面前停下。
恭敬地躬身行礼。
“柱首爷!”他的声音不大,让正要离开的几人都停下了脚步。
“小子周锐,刚刚入会,本不该多言。
但有一事关乎铁匠营众多同行的生计与本行会的声誉。
小子斗胆,想向柱首爷请教一二,不知可否?”
这一举动立时引起了周围尚未走远的人的注意。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到周锐身上,这一次,惊愕中更添了几分难以置信。
“他要干什么?还真敢跟柱首搭话?”
“新来的就这么不懂规矩?柱首爷是你想请教就能请教的?”
几个脾气火爆的匠人脸上已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人群中的气氛瞬间又紧张起来。
柱首转过身,看着躬身不起的周锐,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抬了抬手,制止了正要发作的旁人。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
“才打出一把过关的刀,就自觉有胆量指点江山了?
也罢,技艺堪用,胆气也不小。
我倒要听听,是什么事让你这新入册的匠人如此郑重其事。”
柱首示意身边人稍候,自己则引着周锐走向一旁的偏室。
“有话进来说。”
偏室陈设简单,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桌上一壶尚有余温的清茶。
与外面炉火喧天的锻造区相比,这里显得格外安静。
柱首在主位坐定,示意周锐坐下。
“柱首爷,”周锐沉声开口,直入主题。
“小子昨儿亲眼所见,铁炉坊的徐庆元勾连地痞.
拿劣货做幌子,想强占散匠刘清田的坊契。
这事怕不止一桩,若是任由下去。
既砸了同行饭碗,也坏了咱铁匠营的名声。
小子斗胆恳请柱首爷明察,查一查徐家掌的铺子和货路。
好还行里一个公道。”
周锐言简意赅,将徐庆元的危害直接摆上台面.
直指其对整个行会的潜在威胁。
说完,他起身一揖,静待回应。
室内一时安静。
柱首端着茶杯,手指无声地摩挲着杯沿。
徐庆元……这颗毒瘤确实越长越大,行事无所顾忌。
连我郭家的面子有时都不给。
这后生所言不虚,他那些手段,迟早要搅乱整个铁匠营的规矩。
影响到行会的生意和信誉。贾文在拿出的那块断蹄铁,就是个明证。
他瞥了周锐一眼。
这小子的刀打得确实好,眼光也毒。
只是……他出现的时机,还有那两个死在他家仓库的贼人。
……他当真只是个运气好的散户?
还是说,他知道了些什么,想借我的手,现在就扳倒徐庆元?
若真是衙役死在他手里,这事一旦牵扯出来,火可能会烧到整个行会。
到时局面更难收拾。
现在动徐庆元,时机不对,风险太大。
想到此,柱首放下茶杯,神色淡淡地看向周锐:
“你说的这些事,我知道了。
行会有行会的规矩。
徐庆元的事,自有道理去说。
你今日能站在这里,是你锤下的功夫过硬,也算抓住了机遇。”
他话锋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入了行会,就守行会的本分。
你的本分,是在炉火前打好你的铁,而不是操心行会如何处置人。
回去吧,把心思用在正道上。”
室内,周锐离开后,一时只剩下茶水氤氲的热气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柱首郭严泰端着茶杯,目光依旧落在空着的座位上,若有所思。
随侍在侧的王执事上前一步,低声道:“柱首爷,这周家小子……”
郭严泰放下茶杯,看向王执事:
“你当初力荐他入会,看来不单单是因为那把刀。”
王执事微微躬身:
“确实如此。此子技艺惊人。
那手水锻,许多老匠人也未必使得纯熟,绝非池中之物。
而且百炼斋的贾老板派人送来了那把牛尾刀。
与贾老板见面时,他言语间对此子颇为看重。
他初来乍到,但财力雄厚,与船帮、镖局皆有往来。
且行事尚算磊落。我们行会与之交好,日后生意往来也便利些。
卖他这个人情,对行会不亏。”
柱首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王执事的考量。
“贾文在…倒是个有意思的人物,眼光也不差。
竟能从一堆散户里头,把这块璞玉给刨了出来。”
他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这么说,贾文在算是这周锐的‘伯乐’了?”
“正是。”王执事应道。
“听百炼斋掌柜的意思。
贾老板似乎有意将周家铁坊作为他们日后主打的招牌,投入不小。
这周锐能得他看重,也算是个机缘。”
柱首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不知是赞是叹。
“机缘……也得看接不接得住。
方才这小子,把徐庆元的事也给捅到我面前来了。”
王执事面色一肃:
“徐庆元行事,确实日益跋扈。
若非顾忌他家在本地的根基和官面上的关系,早该有所约束。”
“约束?”柱首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怕是不够了。
这小子说得对,今日是散户,明日就可能是行会的人。
任由他这么蛀下去,早晚要坏了铁匠营的根基。”
他沉吟片刻,“不过此事牵扯甚广,不宜操之过急。”
他看向王执事,语气沉稳下来:
“你去暗中查访一下。
那些被徐庆元用各种名目收走的散户铺子。
查清楚现在具体都落到了谁的手里。
是谁在里面打铁,产出的东西,最终又卖给了谁,流向了何处。
把这些细务先摸清楚了,我们再看……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徐庆元作为本地最大的铁器牙行。
可不是想拔除就能拔除的存在。
目前行会内还有不少人指望着他吃饭。
还得再观望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