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营中人声鼎沸,尘土未散。
几位被吓得腿软的散户,这才回过神来,连连朝周锐点头作揖。
“好样的,小兄弟!咱这口气总算出了!”
但事情可没有这么快结束。
这帮平日里称兄道弟的泼皮果真重情谊。
被打倒的老大嘴角挂血,趴在地上,一边往巷口爬一边咬牙骂道:
“你们这帮废物,全他娘的养不起。”
旁边那几个小泼皮早吓得四散奔逃,鞋都跑掉一只。
“你给老子等着!”
他头也不回地朝主角狠声撂下话,声音却抖得厉害。
“不用等,我就在这。”
周锐漫不经心地走到对方的前头,挡在面前。
他一脚踩住倒地泼皮手腕,皱眉逼问:
“说,是哪家牙行指使你们来的?”
周锐心中虽然已有答案,但口说无凭。
也是时候让铁匠营的大伙看清徐庆元的真面目。
恐怕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愿同使出这等卑劣招数的牙行来往了。
他倒要看看今天之后,徐扒皮的铁炉坊还有没有买卖做。
那泼皮脸上鼻青脸肿,却死撑着不肯服软,咧嘴一笑露出缺牙:
“我、我那时候是说了牙行规矩,可也没说是他们让咱们来的!
那三十副铁锁出问题是实情,牙行自然要查——可查归查。
该怎么做是我们这些下头人自己看着办的。
挂牌工坊出事三次要收坊契是老规矩!
我们说那话,是替牙行提醒一声。
可要打人,砸场,是我们自己冲动,不关人家事。”
周锐冷眼看着他胡扯,语气沉了几分:
“咱们光脚的可不怕穿鞋的。
你说是规矩,规矩是让你上门抢契?
要真不是受了指使,吃饱了撑的,拿命硬冲铁坊干嘛?
你背后没人撑腰,敢来收这坊契?”
围观的众人发出一阵附和低语,有人冷哼:
“说的是!散户的铺子他敢闯,牙行的门口他敢敲不?”
见局势朝着铁匠这边一头倒,人群也有了些许底气。
只听见一个声音喊道:
“这人我认得!前几天我路过铁炉坊,就见到他在后街那收钱。
还是牙行伙计亲手塞给他的!”
“真的假的?”
“还能假?我眼睛不瞎!”
泼皮猛地一颤,挣扎着吼道:“你们胡说什么?凭空污人清白!”
围观群众顿时炸开了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周锐眉头紧锁,故意拉高声音:
“铁炉坊?你们是受他们雇的?”
泼皮咬牙不语,额头青筋直跳。
人群中叫嚷声已渐高:
“要是真是铁炉坊使的手,那咱还敢把货交给他们?”
“这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得报官!”
这时有人高喊:“快叫护坊队过来!”
泼皮神情一变,猛地转头去看那喊话的人,眼中竟带了些惊慌。
“你再咬牙坚持,就不是我一个人问你了。
护坊队一到,衙门都护不住你,你扛得起徐庆元的黑账吗?”
泼皮哆嗦一下,眼中终于浮现一丝迟疑。
见这招有效,周锐语气缓下,如同抛出一根救命稻草。
“说出来,只是个打工的。谁都知道你不是主谋。
真要查,也轮不到你顶雷。”
脚下的男人喉头一颤,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是他们找的我,说老刘那批锁惹事了,非得拿个交代。
平日里这事都是衙役来办,难得轮到我们。
就听了吩咐,来吓唬刘家,真没打算出这么大动静。”
只听见远处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谁?牙行谁找的你?给出名字,我就放你走。”
“徐庆元!他找我说的……说只要收到坊契,剩下的赏银我照拿。”
周锐冷笑一声,稍微放松了一些。
泼皮死命向前爬去,眼里只看到乌泱泱一片的脚跟。
“我说放你走,可不代表各位乡亲饶了你。”
急促脚步声戛然而止,一群身穿灰褐褂、腰束粗麻带的壮汉穿街而来。
为首者肩上斜挎一块青布披巾,袖口绣着一个坊字。
路边旁人一见,纷纷收声,有人嘀咕一句:“护坊的来了。”
他们不算官府衙役,却有着半公权力。
在这铁匠营中发生的大事小事都在他们的管束范围之内。
护坊队自然不会携带刀具,手中多是棍棒铁尺。
肩背之下却压着旧时街坊间惯有的粗蛮气息。
“谁闹的?”
为首者正是前些日子指点过周锐两手的范大成。
他声音高亮,目光一扫,落在地上的泼皮和周锐之间。
对方没急着上前,也不急着分辨是非。
“散开点儿,这条街是登了册的,别连累旁人的生意。”
围观的群众一听这话,纷纷后退。
一时间本来喧嚣的街角,忽然冷了下来。
一名护坊手下低声道:“三当家的,是不是那位先动的手?”
范大成听过手下汇报,目光落在周锐身上。
怎么会是他?
眉头微动,像是有几分眼熟,却没表露出来,只淡淡道:
“动了手,咱得查,伤了人,更不能放过。”
他走近两步,语气不紧不慢:
“你要清白,便不怕说个明白。
走一趟吧,免得人言可畏。”
周锐认出此人正是数天前在后院指点过他几手的那位。
当时虽是带着指使过来刺探几句,却教了些真本事。
此刻摆出公事公办的姿态,既不偏袒,也不咄咄逼人。
范大成看了眼地上的泼皮,压下眼里一闪而过的厌色。
“几人都带回。”
临别之前周锐不忘嘱咐叔父一声。
“记得把东西送到贾老板那。”
铁匠营的总坊署落座在西门出外后的街巷主干道旁。
门口悬着一块黑漆金字牌匾,上书“铁作工会”。
院墙不高,却静肃威严,门前不见喧哗。
只一盏常年不灭的红灯笼。
周锐被押送进行会时,天色已昏。
门房执事抱着名册,在石案前记下姓名、所涉之事。
前堂不大,却冷得透骨。两排高椅靠墙,堂中摆着一张长案。
这里虽不是县衙,倒有几分官府的味道。
周锐与泼皮被分开押入,坐在案前,身后各有一名护坊看守。
“说说,是谁挑的头,怎么闹到现在这地步?
你这种人,居然也敢来行会里搅和?”
周锐语气相当的平稳,只说自己见陈二爷被打,过意不去才出的手。
倒是泼皮几次试图遮掩,被反复追问,语气渐虚。
“有主使的,归内堂。旁观起斗的,等候裁决。
像你们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最好老老实实待着。”
行会由郭氏铁坊出资建设。
而郭家背后又有军部在,层层关系下来。
行会内部的人不见得地位比别人要低。
夜色沉沉,堂中灯火微晃。
执事刚拂完笔,一名护坊快步进来,凑近耳边低语了几句。
执事手一顿,眼神顿时变了。
原本冷淡的脸上,骤然堆起几分笑意。
他立马起身,走到周锐的面前,语气忽然柔了。
“哎呦,原来是……这可怪我眼拙,竟没认出自家人来。
今日这事闹得急,我这也是依规行事,没多想。”
转头就呵斥那泼皮一声:“看清楚点儿人,谁都敢惹?”
又回过来,语调近乎恭敬:“您是牙行里又挂名的爷。
早说一声,我们哪敢怠慢。这边也没个规矩人通传一声。
唉,误会,误会。”
这变脸的速度演都不带演的。
对方还冲着其他执事摆手。
“还愣着干什么?人家是我们行里的自己人,赶紧请出来!”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忙点头答应。
神情全变了模样。
周锐心里很不是滋味,要不是有贾老板作为靠山。
这事怕是怎么说都道不明白。
罢了,哪都是狗仗人势的家伙,跟他们计较也没意思。
周锐站起身,整了整衣襟,淡淡扫了众人一眼。
“早说是‘自家人’,就不该让这双手沾了闲人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