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东的海风,恰似一位不羁的行者,裹挟着浓烈咸涩的气息,肆意地在青瓦白墙间穿梭游走。潮汕小镇的石板路,历经岁月的摩挲,坑洼处满是斑驳的痕迹,此刻正被十二面牛皮大鼓的激昂鼓点所震颤。那鼓点仿若雷霆滚滚,又似万马奔腾,一下接一下,仿佛要将小镇从长久的沉睡中彻底唤醒,引领众人沉浸在这热烈欢腾的氛围里。
祠堂外,十六岁的陈浩轩扒着雕花窗棂,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场中的舞者。窗棂上的雕花精美绝伦,花鸟鱼虫栩栩如生,仿佛在低声诉说着往昔的悠悠故事,可陈浩轩的眼中,只有那些舞动的身影。他踮起的脚尖,早已在长时间的支撑下变得麻木不堪,小腿微微颤抖,可他浑然不觉,目光仿若被强力磁石吸引,死死地盯着那些汉子们。他们额缠鲜艳似火的红绸,在日光的照耀下跳跃闪烁,好似燃烧的烈焰;身着绣着“忠义”二字的黑色短打,古朴的布料散发着独特的质感,透着一股豪迈之气。手中的梨木英歌槌相互撞击,发出清脆悦耳、富有韵律的声响,那声音如同灵动的音符,直直钻进陈浩轩的心底,让他的心跳也不自觉地与之同步。每一次舞者们奋力腾跃,都带起地面细碎的尘土,这些尘土在阳光的轻抚下,仿若金色的精灵,欢快地飞舞、盘旋,划出一道道迷人的金色弧线,如梦如幻。
这已然是陈浩轩第一百零三次偷看英歌舞排练了。少年的掌心,早已沁满了汗水,手心里湿漉漉一片,指节因用力攥紧窗框,泛出了不自然的苍白色。记忆的闸门悄然打开,八岁那年,同样是这样一个阳光灿烂得有些晃眼的艳阳天,他正像往常一样在街头蹦蹦跳跳地玩耍,忽然,一阵震天的鼓声从远处隐隐传来。那声音雄浑有力,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大手,轻轻牵引着他的脚步。他满心好奇,小身子使劲挤过熙熙攘攘、喧闹嘈杂的人群,终于看到了舞台上那些舞者。他们扮成梁山好汉的模样,金漆勾画的脸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若天上的星宿降临凡间,威风凛凛。手中的英歌槌交错挥舞,恰似银蛇狂舞,灵动而又充满力量,一招一式都让陈浩轩看得目瞪口呆。自那一瞬间起,英歌舞便如同在他心底扎下了根,成了他魂牵梦绕、挥之不去的执念,此后的日子里,那激昂的鼓点、灵动的舞姿时常在他脑海中浮现。
“阿轩!又在看这些没用的!”一声突如其来的呵斥,仿若一道惊雷,瞬间打破了陈浩轩的沉浸。他浑身猛地一颤,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仿佛要冲破胸膛。回头望去,只见父亲林勇扛着锄头,一脸怒容地站在身后。林勇古铜色的脸膛,因恼怒涨得通红,像熟透了的番茄,额头上的青筋都微微凸起。他大声吼道:“我送你去镇上读书,不是让你天天偷学这些!你瞧瞧你,心思都没放在正事儿上!”
陈浩轩慌乱地转身,后颈还残留着被阳光晒出的灼痛。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堂屋,墙上挂着父亲的英歌槌,那桐油反复浸染的木柄,泛着温润的光泽,记录着父亲往昔的荣耀岁月。可此刻,在陈浩轩眼中,那槌却像一道无形的、沉重的枷锁,死死束缚着他对英歌舞的热爱。他嗫嚅着辩解:“爸,我就看看……我就是太喜欢了。”说话间,他的余光瞥见父亲腰间那条褪色的红绸腰带,那是父亲年轻时在英歌舞队做头槌手的荣耀象征。他心中不禁泛起一丝疑惑,父亲既然也曾如此热爱英歌舞,为何如今却如此反对自己接触呢?这疑问如同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堵在他心头。
“看看?”林勇愤怒地将锄头重重杵在地上,这猛地一杵,惊飞了屋檐下正在栖息的麻雀。麻雀们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慌乱地飞向天空。林勇提高音量,大声说道:“你陈叔家儿子在深圳当程序员,月薪两万!英歌舞能当饭吃?下个月就去城里电子厂打工!别再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儿了!”话音刚落,堂屋便传来母亲压抑的咳嗽声。那咳嗽声,每一下都像重锤,狠狠敲在陈浩轩和林勇的心上,提醒着这个家为了母亲的药费,早已陷入入不敷出的艰难境地。陈浩轩眉头紧皱,眼神中闪过一丝无奈与不甘,他知道家里的困境,可放弃英歌舞,他又实在做不到。
夜幕如同一块巨大的黑色绸缎,悄然无声地降临。陈浩轩趁着家人熟睡,蹑手蹑脚地偷偷摸进祠堂后院。月光如水,轻柔地透过祠堂那残破的瓦片,洒在满是青苔的地面上,泛起一片清冷的光辉。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墙角,从隐蔽处掏出藏好的半截英歌槌,那是他用废弃的扫帚柄,花费了无数个夜晚,精心削成的。此刻,握着这半截英歌槌,他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与力量。
他模仿着白天看到的动作,在月光下挥槌起舞。风声呼啸着掠过槌头的孔洞,发出如呜咽般的低鸣,仿佛在为他的坚持而吟唱。远处,传来零星的狗吠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偶尔还夹杂着夜枭的啼叫。祠堂里的梁上,不知谁家的燕子窝传来雏鸟的呢喃,似在轻声诉说着什么。而陈浩轩,早已沉浸在英歌舞的世界里,无法自拔。槌影翻飞间,他仿佛看到自己身着华丽的服饰,头戴璀璨的头饰,站在最耀眼的舞台中央,台下是欢呼雀跃的人群,大家都为他的英歌舞表演而喝彩。那热烈的掌声、兴奋的呼喊声,仿佛就在耳边,让他沉醉其中,尽情享受着这份只属于他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