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伊始

新年伊始,西岱岛的王室宫殿灯火辉煌,香槟在银杯中泛着气泡,礼乐响起,侍从与女侍游走如织。

但宴会厅内的宾客们并不真的为新年的到来感到欢欣。喜悦只是悬挂在唇边的社交面具,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并不是客人,而是囚徒。

音乐再欢快,也压不住那种从天花板垂下来的、若有若无的焦躁与疑惧。空气中混杂着香水与火药未散尽的余温,就像这个国家表面华丽,骨子里却仍在余震中颤抖。

陈安站在宴会厅一隅,端着酒杯,目光在人群中穿梭。

既然马萨林已经允许让他们相互交谈,那必然是做好了准备。

演员们拿到了他们的剧本,观众们还在等待拉开的帷幕。

果不其然。

就在一曲华丽的弦乐高峰转折之时,厅堂最深处的高台幕布缓缓拉开,一道稳重而苍老的嗓音割裂了全场的喧杂。

“各位贵族先生、法官阁下,以及尊贵的议员诸君——”

导演开始报幕了。

马萨林的声音虽然没有刻意拔高,但台下顿时鸦雀无声,仿佛一场审判正在开始。

高台后方的帷幕被侍从揭开,一排整齐的新式军装呈现在众人面前:蓝白相间,腰扣光亮,徽章统一,完全不同于地方军队那种五花八门的样式。

“在即将到来的陛下加冕典礼前,”马萨林微笑着说,声音温和,“我很荣幸宣布:法国王家军团将启用全新的制式装备与编制结构。”

他轻轻侧头,将掌心朝向身边的少年国王。

“这套新制军装,由我们亲爱的路易——法兰西未来的太阳——亲自设计。”

“统一样式,统一徽章,统一颜色。”马萨林继续道,“这是象征——每个士兵都骄傲地属于法兰西。”

这句话落地,仿佛整个大厅的空气都凝固了。

陈安看到,一些佩剑贵族的指节已悄悄攥紧酒杯,而穿袍贵族则面面相觑,神情复杂。

第一个掌声来自穿袍贵族的队伍。零星的鼓掌声如小石子落在水中,接着才逐渐蔓延开来,最终响成一片。

就在掌声刚刚落下之际,陈安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人压低嗓子悄声说道:

“……不知道这个贪婪的意大利人,准备把这新军装卖多少钱。”

马萨林站在高台边缘,微微一笑,抬手一指那一排整齐的新军装:“当然,陛下所设计的新制军装,不只是外观的革新。”

他缓步下阶,每一步都像是在走进一张看不见的军令状里。

“它标志着一种全新的隶属体系。”

他话锋一转,语调温和却清晰:“从这个春季开始,新式军装将由王室直接调配发放。统一的颜色、统一的剪裁、统一的补给系统——象征的不只是审美,还有效忠的对象。”

他顿了顿,目光从一个佩剑贵族身上掠过,再扫向另一位刚刚停下酒杯的伯爵。

“而既然军装由王室直接供应,那么武器与军饷,也将由王室直接拨付。”

厅内气氛微变。

“对于那些尚未采用新式制式、或依旧保留私兵编制的队伍——王室将逐步减少乃至终止财政拨款。”

这句话落地如雷。

先前还在举杯碰杯的贵族们,仿佛酒液都凝固在空气中。

陈安在角落里看得清楚——有几个老派侯爵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拇指还在银杯杯沿上缓慢摩挲,试图扣下几缕银屑。

他们的家族几代以来,靠的就是领地、骑兵还有铸币权活着。

而如今,马萨林这一刀,不是砍在他们的财政上,是砍在他们的大动脉上。

“陛下希望建立一支真正属于国家的军队。”马萨林平稳地说,“这支军队,不再依附于任何家族、任何省份,而是由中央统一管理、统一调遣、统一授衔。”

“我们不是在削弱谁,”马萨林慢条斯理地说,眼神从佩剑贵族的阵营一扫而过,“我们是在锻造国家的筋骨。”

他举杯,话锋微转,像一滴油落入锅中:“而这项伟大的事业,自然少不了在座各位的支持与荣耀。”

他一挥手,侍从揭开红木柜上的锦布,一排空白的军团徽牌闪着金边。

“从今晚开始,”马萨林带着无害的笑容,“凡愿出资或交出私兵支持新军团建设者,将获得冠名权。”

话音刚落,一道声音立刻应上:“我代表格雷克家,愿捐十万里弗尔!”

“我们也愿意出资!”另一位身穿黑袍的财政总审站起,随即压低嗓子问:“徽章……可以刻家徽吗?”

“当然可以。”马萨林笑意温润,“只要你记得——这面旗子上的百合,是最大的一朵。”

厅中寂静片刻,紧接着,一道接一道的声音像火星落入干草堆:

“二十万。”

“十五万,再加两千个火铳。”

“我们家愿负责全团供粮三年!”

原本按兵不动的穿袍贵族们开始争先恐后地喊价,嗓音里夹杂着虚荣与算计。整个宴会厅的气氛,像被无形的手扭了一个角度,从观望变成了躁动,从审视变成了竞拍。

而佩剑贵族们依然沉默,有人脸色涨红,有人咬牙低语,更多的则像在咽下一口没咽完的奶酪。

在宴会厅一隅,陈安轻轻抿了口酒,嘴角露出一抹几不可见的笑意。

这些马萨林请来的“演员”,终于按剧本登台了。

捐款、竞拍、争权、分利——自家人内部的演出,热闹非凡。

不过这些钱,自己人可以三七分账罢了。

佩剑贵族的脸色,随着每一次出价,愈发阴沉。

他们不是听不懂马萨林的弦外之音——他们太明白了。这不是筹款,这是收权。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主教阁下!”一名头发花白、胸前佩戴圣路易十字的老侯爵朗声发问。他的声音穿透喧闹,带着一种久经战场的沙哑与不服。

“我们之所以有资格站在这里,是因为去年,我们在街头巷尾与投石党的暴民血战到底!”

他上前一步,目光如炬,环视一圈。

“可如今,阁下您要削我们的军团,断我们的饷银,让一帮整天写判词的穿袍官员,坐到兵书上来?!”

一时间,厅中寂静。许多贵族下意识停下了动作,气氛如绷紧的弓弦。

而马萨林,只是微笑着抬手,将杯中酒轻轻转了一圈,然后才慢悠悠地说道:

“正因你们曾经立功,王室才会格外慎重地为你们考虑未来的安排。”

他目光温和,话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补偿方案,将由财政与军务共同制定,凡是在战功册上留名者,皆可获得封地扩展、子嗣爵位的提前确权。当然新军体系,也需要你们担任将领、参谋或训练官。”

他话锋一转,笑容更胜几分,却像抚剑而不拔:

“毕竟,您刚才说得对——各位是为王室效力的。”

老侯爵的嘴角微微抽搐,却终究没有再发声。

就在气氛僵持之际,一道声音在宴会厅的另一侧响起,语调平静,却如钉锤落地:

“我,孔蒂,愿将麾下私兵,交由王室编入新军。”

众人纷纷转头,大家都知道,这位亲王要在今年的二月和马萨林的侄女举办婚礼。

他是“顺民”,是样板,是第一个上钩的佩剑贵族。

可又能如何?

他与孔代同出一门,如今却与孔代刀兵相向。他用一次“划清界限”的投诚,换来了封地未削、婚姻加冕——权力交易的教科书式典范。

众人沉默。佩剑贵族眼中怒火暗涌,却无人再敢质疑。

反抗者被边缘,顺从者被封侯。

台词都写好了,就等谁愿意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