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隔夜仇

无处可去,向司天回了外婆家,这里能让他“避世”,每当他陷入无法抽离的情绪,外婆都是最后一把打开他心门的钥匙。

刚到门口,向司天就听到外婆家传出的欢笑声,他兴奋地打开门,肯定是表哥表妹回来了。

然而看到餐桌前的人,他的笑容当即丢失,陪外婆吃饭的人,是向虞!

“爸?”

向虞的笑容也消失了,看上去还很扫兴,他拿起外套对岳母说:“妈,过几天我再来,刚回来太忙了还没见大林和楠楠,等抽出空我请全家吃个饭。”

外婆拉住他,老太太只看一眼外孙的表情就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忙说:“刚来就走,是不是没把我这儿当自己家?不过你要是离开太久不习惯,那就回自家去,你走时什么样现在家里还是什么样,不会不习惯。”

向司天悄悄冲外婆竖起两根大拇指。

向虞不置可否,只一味向外走,但经过向司天时他停下来回答岳母的问题,脸却是面对着向司天说:“有脑子的人不会愿意跟着偏执狂。”

向司天冻住似的,原来前天在会议室外自己对Zoe的口不择言向虞都听到了,并且还记了仇。

“爸,我不是那个意思,是小左被你影响太深,没礼貌,不对,也不是这个意思,我……”

“无所谓,我说过了,你的人生随你,我没资格管。”向虞打断儿子的语无伦次,可他并没有他自己说的那般潇洒,他顿了顿还是先开口再次确认,“你很清楚传统中医是个内循环,想在国际广普绝非容易事,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到了现在不还是年年提着‘去医留药’论吗,即便一辈子这样你也要选择它吗?放弃你这一亩三分地上自嗨的东西,你的出路会更多,世界更大,因为有……”

有我,向虞想说自己能担保儿子的前途,但他还是把这两个字咽了回去,向司天是聪明人,他能懂。

向司天没想到一直不理他的父亲竟主动开口为他预见一条璀璨前途,他愣住,纠结,如果不是这么尴尬的场面他会果断拒绝父亲坚持自己的想法,但父亲这是8年来第一次“示好”,他不接就是不给面子,万一向虞在外婆家“炸了”,矛盾岂不是更加扩大?

“一定要现在给答案吗?我考虑考虑?”向司天试探。

没想到向虞的眼睛竟泛起一丝光,反问:“有得考虑?”

有……吧?还是没有呢?向司天不敢直接回答,只是模棱两可的轻轻点头。

不经意间,向虞的嘴角竟勾起一抹笑意,他已经尽量表情管理,但向司天还是看到了。

“成熟了。”向虞给了他最后的截止时间,“明天我要听到你的答案。”

“我的答案会影响未来合作的走向吗?”

“你占权重吗?你以为你是谁?”

虽然被噎回来,但向司天轻松地呼出口气,那就好,不影响集体就只是家庭内部矛盾,反正持久战打了8年,本来也不可能速战速决。

“这就走了?”

外婆和向司天并肩站在窗边,送走了向虞,她说:“父子哪有隔夜仇啊,你爸对你的事操心着呢,刚才他在这儿句句没提你,可句句往深了说都是你,你爸怎么成这样了?过去他多直率个人,一个人久了变得更独了,有话不能好好说,你也一样。”

外婆话里话外里满是心疼,女婿独身26年,一次再婚的心思都没生过,可孤独的日子,忙碌的工作和不省心的孩子生生磨没了他的阳光活跃,自女儿死后,他家过去满衣橱嫩绿明黄的色彩全成了黑白灰,最早医院家属院的小房子走进去跟彩虹似的,可他辞职后搬离那里,换的新房子虽然大了,还是全明户型,结果一进那扇门就像进了黑白照片,多待会儿都压抑,要不是家里有个头脑简单的向司天跑来跑去能撑起点儿人味儿,那暮气沉沉的家任谁看都是个活棺材。

一心疼女婿,就更心疼外孙,想起年纪轻轻就没了的女儿,老太太满腔悲怒涌上,半天却只找到一个发泄口,她对向司天说:“听你爸的话难吗?你爸辛辛苦苦打下基础为了谁?当年他带着你没办法出国重读医科,想尽办法找了无数人,也只有两个医工科的教授同意收他一个中医本科跨专业读研,他都上了四年班了又重新回去考试读书,还得一边带你一边顶着你奶奶爷爷催他再婚的压力,你可好,你爸烦什么你爱什么,你大舅小姨说他对你缺少陪伴所以你有事不和他商量,可是你自己想想,那种情况下他怎么能像别人家的爸爸一样?他要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我也不这么替他委屈!”

越说越思念女儿,外婆两手轮番擦着眼泪,向司天后悔回来干扰本来其乐融融的氛围,但他和父亲的矛盾不是小孩儿听不听话那么简单的事,他也很无奈,只能哄着外婆:“我怎么不省心了?我多听话,从小到大除了高考志愿哪个没听他的?谁知道他气性那么大,一下就走了。外婆你了解的呀,他几乎不跟我发脾气,我哪能想到他那么极端,要么没脾气,要么放了气就飞走了。”

“你爸又不是气球,放气就飞?”外婆被逗笑了,对向司天好言相劝,“小天,你有理想是好的,但如果渺茫的理想和更有重量的现实只能二选一,人是要向现实低头的,你爸爸聪明,他能把死局盘活,拼了命的干出这一番事业,难道你不可惜他的努力付之东流?自古以来资源比钱贵重,你们父子在一根线上,你的前途肯定比跟着别人强。庞望是对你好,但庞家的医馆会交给你吗?”

外婆字字句句皆实在,只有对亲外孙一向优雅的老太太才说糙话讲明理,向司天什么都听得懂,更明白外婆的良苦用心,可放弃中医这四个字从他脑海里冒出来他都觉着自己不可饶恕,这是他忠于自己的唯一坚持,从始至终都和庞望无关。

见向司天沉默,外婆也不再多说,只是又一次感叹他像虞之舟,她拿出老相册,指着虞之舟1988年入学当天在大学门口的照片说:“我们家没人学医,说到看病脑子里也不会先冒出中医来,要怪就怪她三年级春游,车开到郊外翻了,学生们被送到周边能行医的几个诊所,你妈刚巧不巧被送去庞家的医馆,等我去接她的时候她已经好了,说是脱臼,人家三两下给她把胳膊安上,她就帮了人家一下午忙‘报恩’,幼稚鬼!从那以后你妈总说针灸神奇,‘死了’的同学一针就能扎活,再后来她的小人书换成了扁鹊华佗的传说,你大舅小姨贴明星海报的地方都被她贴了穴位经络图。”

外婆的讲述不是第一次,可向司天听得津津有味,照片里那个考进中医学院的女孩儿欢呼雀跃煞是可爱,他想起Zoe说起父亲评价母亲的话:有使命感的人胡诌都能让人心潮澎湃。母亲看上去的确是个充满力量感的人。

“都说医不自治,活在一圈大夫里,怎么就是救不活自己?”外婆抚摸着女儿的照片,她白皙肤色的脸持久充盈着红扑扑的血气。

忽然心头划过一丝异样,向司天把母亲的照片全找出来,最后一张是她调往江北医院时在江边的留影,初春时节,潮湿的江边,她穿的并不多脸上热乎的血色一点儿不减。

湿热内蕴。

这个词又从向司天脑海中蹦了出来,虞之舟的孕后期也是江北洪灾前气候闷热异常的时期,这个词常常被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