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神鼓既然已经敲响,便代表着一天的劳作开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的鼓声已经深入了所有大炎人的骨子里。
韩续走这一路,家家户户皆能听见忙碌之声,或者劈柴挑水,或者生火灶饭。
如今快到夕岁年节了,活或许没那么多,但生活不就是如此么。鸡零狗碎,杂七杂八,伴随着炊烟袅袅,勾勒出了一幅人间的模样。
而看着城中这些破破烂烂的房屋,有的已经撑起了脚手架打算修缮,道路之中的凹坑也还残留着,代表着那一场蛮人入侵的攻城绝非是那场不切实际的梦。
甚至还有院落门庭大开,里面隐隐传来了哭泣声,门口白幡挑起,表示家中有丧。
“啧。”
韩续咂了咂嘴,微微摇头,一路朝着县衙的方向走。
到县衙时,还没什么人,只有着两个值夜的差人正打哈欠。而看到了韩续后,先是一愣,随即马上把胸膛给挺了起来,等着这位新城守走近时,给个好印象。同时那时不时瞟向韩续的眼神里又有着几分唏嘘……
谁能想到?一个气死了自己老爹的混账东西,如今却因为能承大王灵身,一转眼又死灰复燃了?
消息肯定比其他人灵通的差人们暗暗想着,一边想,一边纳闷这位韩公子怎么不进来,而是站在一边。
韩续不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只是站在路边耐着性子等待着李德清的到来。
在他的感知中,沈平通那边已经装点好了行囊,孤身一人的他正和前来相送的李德清在自家府邸前说话,而李德清身边还有着三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一个勉强算是个老A8,另外两个倒很年轻……
这县令的生活看来过的很不错。
沈平通和李德清的那场交易,他是知道的。沈平通到了青州无论如何,都会把望北城里的一切事情揽到自己头上,而当初阻拦他的李德清会被摘的干干净净。
换来的代价就是无论自己会遭受怎样的惩罚,李德清都不会有任何事情。而他只需要帮沈平通照顾好他家这些人。
这是一场交易。
而只要自己摆出和李德清的亲昵态度来,那么整个望北,以后大概率就是对方的一言之堂。而自己则成了县丞治下一文一武之中的那个“武”。
所以他这会儿得摆出来浪子回头的态度,与痛改前非后依旧与对方亲昵的样子给所有人看。
于是,他老老实实站在县衙门口,低调的一塌糊涂,同时继续观察着两人。
一直到俩人互相一礼,沈县丞一家悲戚送别的戏码结束后,李德清才往这边走。
而等他的马车走到了县衙处时,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冷风中的韩续。
李德清一愣,而韩续则赶紧上前了几步,躬身一礼:
“世伯。”
“你怎么来了?身体可好些了?”
李德清先是意外,接着便赶紧关心了一下韩续。
说实话,韩续也真分不清这人对自己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他不是“韩续”,真代入不了。
但态度却很恭敬的回道:
“身体已经不要紧了。何侍祠说什么……我是天承灵身,受大王钟爱。这些我不太懂,只是现在身体确实无碍了。不过侍祠说过几天会有人过来找我,是从青州武庙而来,不让我出望北。我便先来和世伯打个招呼,接着看……到底该去哪。”
他一副懵懂的模样。
可李德清在听到了韩续的话后,却点点头,一指县衙:
“进去说吧。”
……
“这……啊?”
主簿所在的西院主簿衙内,韩续看着手里的卷轴脸上全是惊讶:
“我……城守?”
他语气里满是荒唐。
“可我还是罪囚……”
李德清微微摇头:
“上面不是写了么,封赏军功一级。这一级军功虽然是最低的,但对罪囚而言,有了军功,便能回归良籍。如今军功已经上报,估摸着也就这几天,边军那边便会把你们的良籍文书送过来,到时在这边加盖大印后,便可以了。”
说着,他目光落在了韩续脸上,不紧不慢的说道:
“倒是省了五百两银子,一会儿便拿给你吧。”
他似乎想从韩续脸上看出来什么,奈何,韩续这会儿眼里全是惊讶,毫无其他情绪:
“可我也不是队正……”
“你是天承灵身,在守城时,承大王神威,驱除骨鹘,为这一城之民立下了汗马功劳,加上原城守张文武身死,能用一位天承灵身的神子担当城守,对整个望北而言,皆是好事。”
见韩续依旧一副迟钝模样,李德清便慢慢给他分析利弊。
至于韩续那毫无情商的模样,他也不意外。
如果续儿真这么聪明,以前又怎会做哪些混事?
韩大哥,你若在天有灵,看到续儿这样,想来……也能走的心安了。
想到这,李德清叹了口气:
“唉……续儿,城守之位,也别以为很好做。尤其是此役望北守卒十之有九皆死于骨鹘之灾,你要趁着这个时候人少,抓紧熟悉各方工作,来年开春,便要重新招募兵卒。到时万万不能出什么纰漏。有什么不懂的,便来问我。懂了么?”
“这……”
韩续又迟疑了几息时间后,点点头,恭敬说道:
“知晓了,世伯。”
“嗯,一会儿中午,随我去祭拜一下张文武吧。你们二人虽然无甚交际,但好歹这城守之位落到了你身上,同袍逝去,该去添份香火,给些照拂。否则以后难免被人说你天性薄凉,那不好聚拢人心。”
“是。”
话音落下,院落之中叮叮咚咚的动静响起。
李德清站了起来:
“走吧,青州旨意虽然县衙中许多人都知晓了,但既然你来了,便和大家正式认识一下。一会儿我会让人带你去军机处……”
说到这,他脚步一顿,看向了韩续:
“虽然蛮人入侵天怒人怨,但此时亦是风云际会之际。既然担当了城守,便要做出个样子来!过往之事,大家都能做到既往不咎,但若你还是任着性子胡来……”
“世伯放心。”
韩续赶紧摇头,露出了疑惑中带着几分不解的神色:
“侄儿虽然不知道以前到底做了什么……但绝对不会再胡来了,请世伯放心。”
“……嗯。”
李德清点点头,打开了门:
“走吧。”
俩人一起走了出去。
……
就像是李德清说的那样,对于韩续出任城守,没人有什么异议。
至少在这晨会时,没有露出半点不怨。
这些长吏们各个都是心思活泛之人,沈平通去青州述职,如今主簿大人暂代一切事情。而这能承大王的天承灵身又是主簿晚辈,再加上武庙的威严……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这韩家子能从一个不学无术的败类摇身一变成了一城之守,皆是因为青州那边……
王爷不见得会在意一个望北城。
但天承灵身,可真不多见。
镇北道,是王爷的封地。
王爷的命令,便是王法。
他们何德何能,敢不听王爷的命令?
于是,一个个对韩续的态度简直不要太好,并且城守好歹也是望北城的三号人物,谁敢给上官找不自在?
在一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领导慰问中,韩续当着所有人的面领了城守大印与官服,接着便和李德清一起走出了县衙,上了那家丁的马车。
俩人是要去给张文武吊唁的。
“世伯。”
“嗯?”
“这牢狱,是不归侄儿管的吧?”
听到韩续的话,李德清问道:
“怎么?”
“那刘牢头,好歹在侄儿入狱时给了侄儿好多恩惠。更何况若不是那一袋子水酒,侄儿也没法到了烽燧后就出任什长。这恩情,总要报的。”
听到韩续这有些任人唯亲之言,李德清并没有什么不喜,反倒有些欣慰:
“嗯,不错,知恩图报。”
说着,他想了想:
“这刘狱卒虽然不归你管,但既然你开口了,那便把他提到司狱的位置上吧。”
韩续纳闷问道:
“司狱……是掌管牢狱的官职?”
“嗯,不入品,但总比他一个小小的牢头来的强。”
“原来如此。”
“嗯,这件事,我会让人放出风声,知恩图报,人皆喜之……续儿,不错,很不错。”
看着韩续那有些不明所以的“天真”,李德清愈发欣慰。
韩续其实也知道,自己这尚不及弱冠的年龄摆在这,“天真”就是自己最大的伪装。更何况有着失忆这层掩护,他有些事情可以用相当简单的方式去做到。
他估摸着,在武庙那位能指导自己的人帮自己开拓视野之前,他至少要在望北留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里,不用表现的太过于高调,但至少别留下个草包的名声会更好。
马车滚滚,一路来到了一处府邸门口。
此刻的府邸外已经挂上了白幡,里面哭声阵阵。
在知客的迎接下,李德清和韩续一起下了车马。这知客显然认识李德清,迎接之意那叫一个郑重。
而韩续在车中已经知道了张文武是怎么死的。
就和其他的守卒一样,被丰元克敌大王的天兵天将附身后,他虽然是武夫,撑的时间比别人多许多,可精气神还是走到了尽头。自半空中摔下,头着地,又很倒霉的被那骨鹘毒炎喷了一口,命丧黄泉。
等被人发现时,身子都被腐蚀没了一小半。
“啧。”
垂首低眉一片节哀之色的韩续心里感慨了一番。
还真是世事无常。
跟着走进了已经架设起来的灵堂后,韩续一眼就看到了披麻戴孝的几个年轻人。
有男有女。
他就听见了一个岁数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对一个年轻女子来了句:
“几位姨娘,主簿大人来了,快起来迎接吧,不可失礼。”
韩续嘴角一抽。
看着那四个哭哭啼啼的最多二十左右的女子,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
老张,你玩的也挺花。
至于这几个女子的颜值……也就那样吧。
四个人加一起还没一个“未亡人”的属性来的有吸引力。
于是,双方见礼。
李德清带着韩续上香吊唁。
而在这几个双眼红肿的未亡人哭哭啼啼中,李德清先慰问,接着指着韩续说明了情况。
言语里无非就是“天承灵身”、“武庙认可”、“出任城守”之类的。
韩续老老实实做足了礼数,至于对方那“这个混账是天承灵身”的目光,他丝毫不介意,也没觉得什么冒犯,一直到李德清把话语权交给自己后,他才老老实实的按照对方之前教的,说道:
“末将在守城时,多受张将军照顾。如今天人永隔,心中悲痛。但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四位夫人节哀。日后若有差遣,便直接来军机处寻我,定无不从。”
“谢过韩将军。”
包括张文武的儿子在内,所有人都赶紧道谢。
一招天子一朝臣,大炎的百姓们或许因为知识隔离而懵懂,但眼前这群人显然很清楚这个道理。
两边礼数都做的很足,最后李德清收尾。
都没用他们相送,道了声节哀后,便带着韩续走了出去。
在知客的恭送中上了马车。
而等车走出了一条街后,李德清才说道:
“张文武的妻弟,是城中最大的镖行青狼镖行的总镖头。”
韩续一愣,下意识的问道:
“青狼会?”
“嗯。就是找你的那个青狼会。”
韩续点点头,心说难怪这群人在那日敢找自己……也难怪明明李德清让自己跟在他身边,可到头来却被派去看守武器垛。
原来如此……
“如今张文武倒了,这青狼会也就不是什么问题了。不过人虽然没了,可青狼会每个月的例钱他家还占着。他的发妻走的早,青狼会全靠他的照拂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可现在人没了,到时想来分家产时,他家这几个不省油的灯也会闹出些乱子来。你就当看不到吧,睁只眼闭只眼,懂我的意思么?”
“呃……不太懂。”
听到韩续的话,李德清也不意外,就这么掰开揉碎了给他讲这里面的道理。
其实概括起来无非就是别给其他人留个赶尽杀绝的印象。
官场是门学问,青狼会的没落是必然的。因为他们不是韩续的人。这望北城中商户每个月的保护费,押送货物之类的都是一笔灰色收入,动心的人肯定不少。
他的意思是会帮韩续找一个合适的合作对象,像是青狼会一样帮扶起来。
韩续是天承灵身,想来攀附的人一定不会少。人,选好。合作后,双方互通有无,韩续就能从对方那边拿到好处。而这好处不单单是金钱,而是关系网络。
李德清说的很详细,总结下来就是“皇权不下县”而已。
韩续如果想说话好使,少不得一些乡绅支持。而这些乡绅中有人是暴发户,有人则是根深蒂固的本地人云云……
总之,很复杂。
而这道理他自然懂,但这会却要摆出不懂的样子,可在心里也在嘀咕……
这人对“韩续”还真挺好的。
也算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了。
就这样说了一路,终于,俩人来到了城守所在的军机处。
这名字虽然听起来高大上,其实就是距离县衙不远的一处令廨而已。
但地方不小,进门便是一个偌大的演武场,只不过一个人没有。只是有着一个穿着不同于武官的文职长袍之人快速跑了过来。
“下官军机处长史林全,参见主簿、城守将军。”
长史?
韩续下意识的看向了李德清。
李德清自然知道这眼神的意思:
“林长史系管这军机处一应军伍杂事,从业多年,事无巨细,八面玲珑。续儿,以后你有什么事情,直接找他便好。”
韩续立刻就懂了这“长史”相当于什么官,一拱手:
“见过林长史。”
“将军使不得使不得。”
林全赶紧摆手:
“下官就是熬的年头多了些,将军若对军政之事有任何疑问,尽管找下官便是。”
“好。”
韩续点点头,而李德清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交代了一声青州的命令后,又递给了韩续一把钥匙:
“这是你家的钥匙,这几日不要出城,等武庙神君座下神女到来便可。有什么事,便去县衙找我。”
说完就离开了。
韩续和林全恭送后,等李德清一走,就听林全说道:
“将军,下官已经拟好了文书。将军只需要加盖大印后便可。”
“好,咱们走吧。”
韩续点点头,走了几步后,忽然问道:
“林长史,三江口烽燧此役后,还剩下多少人?”
林全不愧是被李德清称之为“八面玲珑”的称号,立刻说道:
“回将军,下官今早刚刚去探过。当日跟随将军一起回来的同袍们……此役之后,还剩下了两位。分别名为范童、刘三阳。下官已经为二位安顿好了住处,可要喊他们过来?”
韩续脚步一顿,接着恢复了正常:
“只剩下了两人?”
“正是,就剩下这两人了。”
“……”
韩续一时无言。
想了想,他说道:
“那让他们二人来一趟吧。”
“是。”
林全赶紧应了一声,等韩续到了军机处衙内那张代表城守的桌前,把拿着的大印和自己的手印盖到了任职文书上面后,对方手拿银针刺破手指,对着桌前那巴掌大小的黄耳爷神像滴落点点,躬身一礼:
“请黄耳爷显灵。”
片刻,黄耳爷把手续吞入腹中,踏光离去。
至此,手续成。
望北城的城守,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