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撒谎成性的自私鬼。”
脑海里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像一把生锈的锯子来回切割着我的神经。
我盯着浴室镜子里那张浮肿的脸,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在洗手台上——这已经是我今天第三次洗脸了,却怎么也洗不掉那种黏腻的肮脏感。
“不过是拿过几个小奖杯,就骄傲得找不到北了?”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洗手台边缘的霉斑,那些黑色的污渍像极了母亲失望时皱起的眉头。
它们顽固地嵌在瓷砖缝里,怎么刷都刷不掉,就像那些刻在记忆里的话——
“体育生能有什么出息?”
“你那些队友,现在谁还理你?”
“这次听妈妈的。”
水龙头开到最大,冷水冲得我手指发麻。
镜面又蒙上雾气,那张脸再次变得模糊不清。
我抬手想擦,却突然发现右肩的旧伤又疼了起来,像是有根针在关节里搅动。
药箱里的止痛贴已经用完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包装,惨白的樱花图案皱成一团。
我把它攥在手心里,塑料纸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某种微弱的抗议。
门外,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盯着磨砂玻璃外那一点亮起来的屏幕,却不想去碰它。
可能是母亲发来的体检提醒,可能是L发来的又一条“你还好吗”,也可能是某个招聘网站自动推送的“高薪诚聘”。
但我不想看。
洗手台上的水积成了一小滩,倒映着顶灯惨白的光。
我伸手搅动那摊水,波纹扭曲了倒影,就像这些年被反复揉皱又展开的人生。
“自私鬼。”那个声音又来了。
这次我没有反驳。
只是关掉水龙头,在突然降临的寂静中,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镜面上的雾气慢慢散去,那张脸又清晰起来——浮肿的眼皮,干燥的嘴唇,还有右耳上那个已经不再发炎的软骨钉。
我伸手碰了碰它,金属的冰凉触感让我想起颁奖台上奖杯的质感。
真奇怪,明明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毕业季的朋友圈里,offer和鲜花刷了屏。
有人去了大厂,有人出国深造,有人晒出公务员录取通知,配文是“终于让父母放心了”。
而我的手机屏幕上,只有店长发来的排班表:周三夜班,23:00-7:00。
L的最后一条信息还躺在对话框底部,像一块不敢触碰的淤青:
“下周同学聚会,你来吗?”
已读。未回。
光标在输入框里闪烁,我打了几个字又删掉。
屏幕暗下去,映出我的脸——黑眼圈很重,嘴角因为长时间不说话而显得僵硬。
便利店的玻璃门被推开,风铃叮咚一响。
“欢迎光临。”我条件反射地抬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凌晨三点的便利店,冷气开得很足。
货架上的泡面、饭团、能量饮料,全都整齐地排列着,像一群沉默的观众。
我低头整理收银台。
冰柜的嗡鸣声里,我点开朋友圈,又迅速关上。
那些笑脸太亮,刺得眼睛发酸。
手机震动,是母亲的消息:“体检结果出来了吗?”
我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直到自动锁屏。
便利店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
我机械地扫码、装袋,听着收银机吐出一张张小票。
那些打印出来的黑色字迹在我眼中扭曲变形,变成了母亲常说的:“你看看人家...”、“我为你付出了...”、“你就是太自私...”
“啪!”
一罐可乐从购物篮滚落,冰凉的液体溅在我的运动鞋上——是那双省队选拔时买的,现在已经开胶了。
顾客不耐烦的咋舌声像一记耳光,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死死攥着扫码枪,指节都泛了白。
“对不起...我马上...”
话语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哽咽。
店长走过来接手时,我逃也似地冲进仓库。
狭小的空间里堆满纸箱,我蜷缩在角落,听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在四壁间回荡。
窗外,天色开始泛灰。
早班的人该来换岗了。
屏幕又亮起来——L更新了动态,是一张合照。
他们举着啤酒杯,笑容灿烂,背景是大学时常去的那家烧烤店。
我放大照片,在角落看到一个空座位。
那里本该是我的位置。
风铃又响了。
“早啊,辛苦了。”接班的同事打着哈欠进来。
我点点头,把制服外套搭在肩上,推门走进晨光里。
手机屏幕亮起,是母亲发来的公务员真题答案,附带三个红色感叹号。
仓库的挂历停在四月——那是省队最终选拔的月份。
我盯着那个被红笔圈出的日期,突然想起那天早晨,我站在体院门口,看着母亲的车绝尘而去。
她最后那句话像毒蛇般缠绕着我:“你今天要是敢进去,就别认我这个妈!”
夜班结束的街道空无一人。
我踢着石子往前走,突然被路灯下的一张海报吸引——市青少年排球训练营招募助教。
海报边缘已经卷曲,但那个排球图案依然醒目。
我伸手想撕下联系方式时,却发现自己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便利店的标签胶。
出租屋的衣柜门半开着,里面挂着那套熨得笔挺的面试套装。
旁边的运动包落满灰尘,拉链却诡异地开了一条缝,露出里面皱巴巴的队服一角。
我猛地关上衣柜,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床头的安眠药瓶已经见底。
我数着剩下的白色药片,突然发现瓶底粘着张小纸条——是小悠的字迹:“学姐,我们永远是你的队友”。
字迹被水晕开过,可能是某次我打翻水杯时沾湿的。
窗外,第一缕晨光爬上窗台。
我拿起手机,删掉了那封写了一半的辞职信。
通讯录停在“L”的名字上,指尖悬空许久,最终按下了拨打键。
当熟悉的嗓音从听筒传来时,我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用脚尖画着排球场的边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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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毕业典礼那天,我站在教学楼的天台上,远远望着礼堂门口涌动的人群。
学士服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投降的白旗。
手机里不断弹出同学们晒学位证的照片,那些方方正正的证书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我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掌心的纹路在晨光中格外清晰——那里本该捧着些什么的。
考场外的梧桐树又开花了。
我坐在马路对面的长椅上,看考生们陆续入场。
有个扎马尾的女生在门口突然转身,朝送考的母亲比了个胜利手势。
这个动作让我喉咙发紧——三年前,我也该这样走进那个明亮的考场,而不是在最后关头撕毁准考证,任纸屑像雪片般飘进下水道。
便利店的夜班交接时,店长递给我一个信封。
“奖金。”他笑着说。
我捏着那个薄薄的信封,突然想起大学室友晒出的第一份工资单——数字后面比我多两个零。
冰柜的玻璃映出我的倒影:乱糟糟的头发,黑眼圈,嘴角因为长期紧抿而留下的细纹。
这个陌生的影像让我下意识后退,撞翻了身后的饮料架。
母亲又寄来了公务员备考资料。
纸箱很沉,胶带缠得死死的,像是怕里面的东西逃出来。
拆开时,锋利的纸板边缘在我虎口划了道口子,血珠渗出来,在《申论精讲》的封面上留下一个暗红色的圆点。
便条贴在最上面,只有三个字:
“最后一次。”
钢笔的墨迹洇进纸纤维,最后一笔的顿挫几乎划破纸张。
我盯着那四个字,突然想起小时候她教我写字——手把手地教,写不好就撕掉重来,直到作业本的纸薄得快要透明。
“还有几个最后一次?”
上一次是“最后一次给你寄生活费”,上上次是“最后一次管你找工作”,再往前是“最后一次问你回不回家过年”。
我把资料一本本拿出来。
《行测必刷5000题》《公基高频考点》《面试黄金模板》......每一本的扉页都被她用红笔标好了每日学习计划,精确到分钟。
最底下压着一本崭新的笔记本,里面夹着张照片——高中毕业典礼,她站在我旁边,嘴角抿得紧紧的。
窗外的雨还在下。
我把照片放回去,合上纸箱。
手机震动,是便利店排班通知:今晚23:00-7:00,通宵班补贴+30元。
手指悬在键盘上,我点开L的对话框。
上一条还是半个月前:“同学会照片发你邮箱了,大家都很想你。”
光标闪烁着,像在等待什么。
我打开冰箱拿啤酒,发现那株绿萝死了——母亲上次来偷偷换的,现在叶片发黄,软塌塌地趴在花盆边缘。
便条还摊在桌上。
“最后一次”四个字在台灯下显得格外锋利。
我拿起笔,在下面补了一行:
“好。”
字迹很轻,像一声叹息。
我把资料塞进床底,却带出了一张旧照片——高中排球联赛夺冠时,全队围着奖杯欢呼。
照片边缘,教练的胳膊搭在我肩上,嘴型像是在说“未来可期”。
雨天的公园长椅上,我数着地面上爬行的蚂蚁。
它们搬着比自己身体还大的食物碎屑,路线坚定得令人嫉妒。
不远处,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正在电话里谈着百万项目,皮鞋锃亮得能照见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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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的婚礼请柬躺在抽屉最里层。
烫金的排球图案在黑暗中依然醒目,像一盏不肯熄灭的灯。
我摩挲着那个凸起的纹路,指腹传来细微的颗粒感——是球皮表面的纹理,和我们当年训练用的球一模一样。
请柬背面有行小字,钢笔写的,墨色已经有些褪了:
“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记忆突然决堤。
那年夏天,我们躺在被晒得发烫的塑胶跑道上,汗水在身下洇出深色的人形。
蝉鸣声仿佛穿透时光,又在耳边响起。
我翻开请柬,内页的流程表上确实有一行:“特别环节-青春纪念”,后面用铅笔标注着“视频3分钟”。
电脑屏幕亮起,我点开那个尘封已久的文件夹。
《全国大学生排球联赛》的录像还在,画面里的我腾空扣杀。
导出视频时,系统提示需要修剪。
我的手悬在键盘上,最终把进度条停在那场比赛的最后一秒——记分牌定格在25:23,镜头扫过哭得鼻涕冒泡的L,和被她搂着脖子、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我。
3分28秒。
我按下删除键,把最后28秒裁掉。
打印机吞吐纸张,油墨味弥漫在出租屋里。
装好信封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贴上邮票,突然发现手指沾了金粉——是请柬上那颗排球掉落的碎屑,在晨光里微微发亮。
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消息:“资料收到了吗?这次一定要...”
我关掉对话框,点开购票软件。
列车时刻表显示,去L的城市最早一班是7:15。
窗外,晨跑的人已经出现在街道上。
我拉开抽屉,把那枚褪色的校徽别在信封上,金属冰凉的触感让我想起领奖台的温度。
打印机吐出最后一张纸——是张便签,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约定就是约定。”
字迹很轻,像那年落在领奖台上的,一片羽毛般的雪花。
值完大夜班的清晨,我在便利店门口遇见晨跑的小悠。
她脖子上挂着省队的证件,看到我时猛地刹住脚步。
“学姐...”她的目光扫过我胸前的工牌,声音哽住了。
我们沉默地对视,直到她腕上的运动手环“滴”的一声打破寂静——是设定的训练提醒。
回家的路上,我鬼使神差地拐进了体育公园。
空无一人的球场里,一个排球孤零零地躺在中线附近。
我蹲下身,指尖触到粗糙的皮质表面时,全身的肌肉突然记起了某种韵律。
当第一缕阳光穿过云层时,我发现自己已经保持着标准的发球姿势,就像过去千百次训练时那样。
风吹过空荡的球场,卷起几片梧桐叶。
其中一片恰好落在我脚边,形状像极了少年宫那棵老树的叶子。
我拾起它对着阳光查看,叶脉的纹路中似乎还残留着当年夺冠时的欢呼声。
手机在这时震动,是母亲发来的信息:“你小时候的教练问你要不要当助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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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巴掌落下来时,我听见耳垂上珍珠耳钉崩裂的声响。
那颗米粒大小的珍珠滚落到地板缝隙里,像被咽回去的呜咽。
母亲的手指上还戴着那枚我小学手工课上做的戒指,粗糙的陶土边缘在我脸颊刮出细小的血痕。
“你怎么敢!怎么敢!”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的发丝在她指间断裂,发出细微的脆响,让我想起小时候她给我编辫子时,总说我的头发像丝绸一样顺滑。
妹妹扑过来阻拦时撞翻了玄关的伞架,那把印着卡通图案的儿童伞摊开在地上——是去年雨天,我背着发烧的她去医院时用的。
疼痛像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却又在即将淹没我时诡异地退去。
我盯着墙上全家福里微笑的我们,玻璃相框反射出此刻狼狈的倒影:母亲扭曲的面容,妹妹惊恐的泪眼,还有我肿胀的嘴角。
照片下方摆着的小陶碗里,装着去年母亲节我亲手做的干花,花瓣已经褪成了枯黄色。
“说话啊!你这个没良心的!”母亲拽着我衣领的手在发抖,指甲隔着布料陷入我的肩膀。
我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肺炎住院,她也是这样抓着医生的白大褂哀求。
那时她眼里的惊慌和现在如出一辙,只是对象从死神变成了我。
妹妹的哭声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
她手里还攥着我上周给她买的数学练习册,封面上用荧光笔写着“姐姐教我”。
一滴泪砸在散落的纸张上,晕开了上面的字迹——那是被母亲撕碎的公务员报名表,碎片上还能看见我用红笔圈出的岗位编号。
我缩在墙角,数着地板上的木纹。
那些蜿蜒的曲线多像小时候发烧,母亲用酒精棉在我后背画出的降温符号。
她当时哼着的摇篮曲似乎还在耳边,可现在回荡在房间里的只有她歇斯底里的咒骂。
梳妆台上那瓶快用完的雪花膏,是去年我生日时她随手扔给我的,包装和她年轻时用的那款一模一样。
母亲突然停下动作,胸口剧烈起伏着。
她手腕上那道疤在阳光下格外刺眼——是我初中逃训摔断腿时,她翻学校围墙被铁栅栏划的。
现在那道疤痕随着她的呼吸起伏,像一条丑陋的蜈蚣。
妹妹趁机把止痛贴塞进我手心,包装上的小熊图案已经磨得模糊不清,是从我旧书包上撕下来的贴纸。
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一片叶子飘进来落在我的膝盖上。
叶脉的纹路让我想起最后一次家庭野餐,母亲编的柳条花环还挂在我卧室的镜子上。
如今干枯的枝条间缠绕着几根长发,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我的。
当第一缕暮色透过纱帘时,母亲瘫坐在摇椅里。
那把椅子吱呀作响,就像她给我讲睡前故事时那样。
妹妹悄悄靠过来,把脸贴在我没受伤的那边手臂上。
月光照亮了地上的狼藉:打翻的药瓶,撕碎的相片,还有那颗消失已久的珍珠耳钉。
它静静躺在阴影里,反射着微弱的光,像一颗被遗忘的星辰。
母亲突然发出一声呜咽,那声音让我想起她发现我偷偷报名体校那天,在校长办公室崩溃的哭声。
我抬手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触到一片湿润。
不知道是血还是泪,亦或是妹妹偷偷抹上来的药膏。
墙上的挂钟敲响七下,窗外传来邻居家电视的声音,正在播放排球联赛的实况。
解说员激动的呐喊声中,我仿佛又看见那个扎着马尾的小女孩,在少年宫的球场上高高跃起,而看台上有个女人举着相机,镜头盖都忘了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