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夜诞辰(1991年冬·北海道)

暴风雪在午夜嘶吼。

朴惠淑的赤古里裙被狂风撕扯成一面残破的旗帜,单薄的韩服外套吸饱了雪水,像冰甲般沉重地压在她隆起的腹部。每走三步就要扶着电线杆喘息,数到第十七根时,羊水已经混着血水在雪地上画出断续的轨迹。她第八次摸出藏在衬裙夹层的照片——丈夫甫志刚站在“带广农业专科学校“的招牌下,穿着她亲手缝制的藏青色棉袄,笑容比长白山的金达莱还要灿烂。三个月前吉林火车站分别时,他最后一句嘱咐还在耳边:“记住,农协的玻璃门上有藤蔓花纹。“

“すみません...“她对着农协警卫深深鞠躬,日语敬语在齿间冻得发脆。回应她的只有呼啸的风声和警卫转身离去的背影。腹中的孩子突然剧烈踢打,仿佛要冲破这冰封的牢笼。跪倒在雪地的瞬间,包袱里志刚的东北农业大学文凭滑了出来,钢印上的国徽立刻被积雪掩埋。

煤油灯的光刺破黑暗时,雪停了三秒。

藤田弘佝偻的身影从光晕中浮现,和服下摆的藤纹家徽在灯下泛着青黑的光泽。老人蹲下的动作让腰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煤油灯玻璃罩上的冰花正在融化。“朝鲜から?(从朝鲜来?)“他布满冻疮的手指向惠淑的赤古里裙,又突然改口:“いや、中国の朝鮮族か(不,是中国的朝鲜族吧)“。

救护车的鸣笛声里,惠淑看见农协玻璃门倒影中自己扭曲的脸——凝结的冰晶在颧骨上形成半透明的面具,宛如萨满祭祀时的神降。这个认知让她浑身颤抖,腹部的阵痛突然变得规律而凶猛。

储藏间的生命之火燃烧得比煤油灯更亮。

六叠大小的储藏间堆满农具,藤田踢开两袋越冬稻种清出空地。霉味、艾草和陈年大酱的气息中,接生婆的北海道方言像钝刀割着惠淑的耳膜:“早産だ、危ない(早产,危险)!“当第七阵剧痛袭来时,她咬断了藤田递来的柿木棍,木屑混着血沫卡在喉咙。

“右手の手のひら(右手手心)!“接生婆的惊呼让煤油灯剧烈摇晃。新生儿掌心的朱砂痣在光影中忽明忽暗,纹路竟与藤田家祖传的《田神祭文》里记载的稻穗图腾一模一样。老人颤抖的手指悬在痣上方三寸,灯烟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脐带是用志刚送的银妆刀割断的。

这把朝鲜族新娘辟邪的嫁妆,此刻在煤油灯下泛着青冷的光。惠淑拒绝了生锈的剪刀,银刀划过的瞬间,鲜血溅在垫着的《农业机械手册》上,恰好染红了志刚用红笔批注的“寒地稻种抗逆性“章节。粘稠的血顺着书页流淌,在“土壤呼吸理论“的段落形成奇异的毛细血管网。

“名前は?“护士递来的登记表散发着消毒水气味。藤田正用烧酒给惠淑擦拭小腿上的冻伤,煤油灯将他佝偻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棵被雷劈过仍挺立的杉树。老人突然蘸着血在表格写下“藤田志“,“志“的竖钩笔画像破雪的犁铧,最后一捺拖到纸边仍未收锋。

破晓时分,冰凌坠地的声音像命运在叩门。

晨光透过储藏间气窗的冰棱,在新生儿脸上切出七道光栅。护士送来泛黄的老照片时,冰棱正巧坠落在藤田的煤油灯罩上。照片里年轻时的志刚站在农校门口,搂着如今已是医院副院长的同学肩膀。

“甫さんは十勝農場の事故で記憶を失っていた(甫先生在十胜农场事故中失忆)“医生摘下眼镜擦拭,“今朝、あなたの卒業証書を見て...(今早看到你的毕业证书才...)“

惠淑的泪水滴在婴儿手心,朱砂痣遇水愈发鲜艳。小志在睡梦中突然攥紧拳头,那颗痣正好压在她虎口的老茧上——那是常年捏秧苗留下的印记。藤田默默翻开志刚的《土壤学》,扉页钢笔字在晨光中浮现:

“冻土の下には、必ず春の脈がある(冻土之下,必有春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