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钱钟书先生

初次见面

我第一次见钱钟书先生是在1980年,可以说是相当偶然的机遇。当时我是“文化大革命”后首届考入北京大学的研究生,而钱先生在社会科学院,既没有收研究生,也很少与人来往,更不用说像我这样的后辈。1978年到北京之前,我在四川成都只是个中学毕业生,虽然喜好读书,坚持自学,但毕竟条件十分艰苦,环境相当闭塞,竟从来没有听说过钱钟书的名字。现在想来,这是何等的孤陋寡闻,其可怪可笑自不待言,但也未尝没有另一面的原因。钱先生的《谈艺录》《围城》等著作,1949年后在大陆销声匿迹,先生自己更韬光养晦,淡泊名利,自甘于默默无闻。其实在那种政治环境里,不求闻达也适可以远祸全身,所以在当时,钱先生的名声在海外实远大于国内。可是到北大后,我在图书馆见到一本旧书,即李高洁(C.D.Le Gros Clark)所译苏东坡赋,译文印象不深,但前面一篇短序是一中国学者所撰,讲唐宋文学流变及东坡赋特点,且不说论述精辟,单是那英文的洒脱隽永就使我大为惊叹,想不到中国人写英文竟有如此精妙者。过了不久我就弄清楚,这篇序的作者就是1979年中华书局出版的《管锥编》的作者钱钟书先生。我这时才知道,“文化大革命”后的中国竟然还有如此奇书,而且书的作者还活在我们中间!尤其经过了“文化大革命”那种读书无用、知识有罪的黑暗年代,《管锥编》的出现更有特别的意义,简直像在宣告天意不欲丧斯文于中华,中国文化经过了那样的磨难,仍然能放出如此绚丽的异彩!也恰好在这个时候,我在北大图书馆读到海外出版的《秋水》杂志,上面重刊了夏志清教授《追念钱钟书先生》一文。“文化大革命”中海外曾讹传钱先生去世的消息,夏先生这篇“悼文”便是这种讹传的产物。人尚在而悼念之文已刊布于世,这实在是天下少有的怪事。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的特殊原因,大陆和海外必不至如此隔绝,也就不可能出现这样一篇妙文。于是我对钱钟书先生感到格外的有兴趣,读过《管锥编》几则文字之后,更对钱先生由衷地敬佩。

1980年6月上旬,荷兰学者佛克马(Douwe Fokkema)到北大访问,我陪他与北大和社科院一些研究文学的人座谈,兼作翻译。他对我的翻译颇感满意,就要我陪他去见钱钟书先生。我当然知道钱先生不需要翻译,但我很想见见这位学贯中西的大学者,便慨然应允。北大外事处一位办事员知道后却对我说,钱钟书是咱们国家有名的学者,可是他的脾气很怪,不讲情面,如果他不喜欢一个人,脸色上立即就表现出来,让你觉得很难堪。他又说,我们可以让你去,但如果谈话中你看气氛不对,最好中途就先走。我听完这话后颇不以为然,因为我有一个也许是固执的偏见,认为学问愈大的人愈平易近人,绝不会无缘无故瞧不起人。话虽如此,我陪同佛克马教授去拜望钱先生时,确实作了随时可能被踢出门去的准备。到了三里河南沙沟钱先生寓所,先生亲自开门让我们进去。坐下之后,钱先生和佛克马对谈,讲一口漂亮的牛津英语,滔滔不绝,根本用不着我插嘴,而且他也确实没有理会我。大概钱先生以为我是外事处随员,说不定还附带有监视“涉外”活动详情的任务,而对这类人,钱先生的确是既无兴趣,也没有法子喜欢的。

佛克马先生与他夫人曾合著一本讨论20世纪文学理论的书,钱先生早已看过。他称赞这本书简明有用,但又问佛克马何以书中未讨论加拿大著名批评家弗莱(Northrop Frye)的理论。佛克马辩解说,弗莱的理论有太多心理学色彩,而对文学本身重视不足。我那时刚好读过弗莱的主要著作,很喜欢他那种高屋建瓴的气势和包罗万象的体系,觉得佛克马的辩解颇有些勉强,于是说,我刚读完弗莱《批评的解剖》(Anatomy of Criticism),有些不同看法。钱先生立即表现出很大兴趣,并且转过身来对我说,中国现在大概还没有几个人读过弗莱的书。那是的确的,当时北大图书馆就没有《批评的解剖》,我那一本是一位美国朋友远隔重洋寄给我的。钱先生问我有何看法,我于是大胆讲来,说弗莱的理论并不止取源于容格(Carl Jung)的分析心理学,也注重弗雷泽(J.G.Frazer)的神话分析和人类学研究,采用维柯的历史循环论,更以自然科学为模式,力求使文学批评摆脱主观印象式的品评而成为一种科学。但文学批评不能排除价值判断,不可能成为严格意义上的科学,所以我对弗莱的主张也有保留。钱先生显然赞许我这番话,对我也明显表示好感。他要送佛克马先生一本《旧文四篇》,也要给我一本,于是把我叫到另一房间,一面用毛笔题字,一面问我的名字怎么写,又问我在北大做什么。我回答说在北大西语系做研究生,钱先生就问我的导师是谁,我答说是杨周翰先生,钱先生说,周翰先生从前曾是他的学生。我于是告诉钱先生,我是作为翻译陪佛克马来拜会他的,我知道这里用不着翻译,但我很想见钱先生,也就趁机会来了。钱先生立即转身招呼杨绛先生说:“季康,把我们家里的电话号码写给隆溪。”他又对我说:“以后你要来,尽可以先打电话。”

佛克马先生和我捧着钱先生赠送的《旧文四篇》,满心欢喜。那天下午的谈话十分愉快,几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向主人告辞,钱先生和杨先生客气地一直送我们下楼来,待汽车开动之后才回去。我这次见钱钟书先生的情形,与外事处那位先生的事先警告恰恰相反,证明我认为博学多识与虚怀若谷成正比的信念大致不错。回到北大后,我立即写了一封信,对钱先生表示感谢敬爱之情。我记起佛克马在谈话中曾盛赞钱先生博采东西方典籍,为比较文学做出了重大贡献,但钱先生却立即辞谢,说他做的不是什么比较文学,只算是“折中主义”。那天谈话全用英语,所以钱先生说的是eclecticism,而这并不是一个好字眼,我于是在信中称赞钱先生谦虚。没有料到星期一寄出的信,星期三就得到回音,是钱先生星期二(1980年6月11日)写的。此信两页,漂亮流畅的行草,用毛笔写成。钱先生在信中感叹说,30年来“宿愿中之著作,十未成一”。至于“折中主义”,他说19世纪以来,eclecticism已成贬义词,所以近世多用syncretism一词,但他又说:“‘Eclectic’乃我似‘谦’实傲之谈,故我言法国‘大百科全书’(实即Voltaire,Diderot)之定义:‘不为任何理论系统所束伏,敢于独立思考(ose penser de lui-même),取各派之精华’。”这句话后来我一直牢牢记取,钱先生也用这一原则来鼓励我。我说想作文讨论弗莱的理论,钱先生在信里就说:“尊文必有可观,放胆写来即可,不必多请教旁人,Many cooks spoil the broth。”[1]得到钱先生这封信,我深感鼓舞,立即又写一封信,报告我在北大研究莎士比亚戏剧。这封信星期四寄出,星期六又得到钱先生复信,而这一次是英文,用打字机打印出来的,时间是1980年6月14日。信虽不长,却写得极为风趣。例如对我那点西方文论知识,钱先生故意先表示“惊讶”(astonishment),然后似乎像夸奖我说:“You are easily the best-read man in this field among my acquaintances”(在我认得的人当中,你在这方面可能读书最多),但立即又自嘲而且嘲讽似的加上一句:“of course,I am a bit of a recluse and don’t know many people”(当然,我迹近隐士,并不认识很多人)。接下去谈到莎士比亚研究,钱先生问我是否看过一本荒唐而又机警有趣的书(a silly-clever book by Murray J.Levith,Whats in Shakespeares Names)。此书以莎剧人物姓名作文章,说《亨利四世》中那个滑稽的大胖子福斯塔夫,是莎士比亚拿自己的姓氏来玩文字游戏,因为莎士比亚意为“摇动长枪”,而福斯塔夫意为“落下棍子”,二者实为一人(According to Levith,Falstaff is Shakespeare’s pun on his own name:“Shake-speare,Fals-taff—a shaking spear transmogrified into a falling staff”)。于是钱先生开玩笑说,“I therefore wish you every success in your Falstaffian research”(我祝你的福斯塔夫研究成功)。这封信的语气似调侃而复亲切,既像忠厚长者对后生晚辈的勉励,又仿佛熟朋友之间的玩笑嬉戏。后来我发现,读钱先生写的信或与他谈话,和读《围城》或他别的作品一样,都是一种真正的享受。无论哪种知识,何等学问,在钱先生胸中都熔为一炉,所以谈话作文,出口道来便妙语连珠,意味无穷。钱先生非常重视“文字游戏三昧”[2],所以他绝不会板着面孔讲官话,却往往在严肃的议论中忍不住说顽皮话、俏皮话,话里处处闪烁机锋和睿智,常常会让你忍俊不禁。

我注意到钱先生给我写的头两封信,一封用文言,另一封用英语,于是我也用英文工工整整写了一封回信,谈我打算作的毕业论文。我的英文竟得到钱先生赏识,而自此以后,我便常常与钱钟书先生见面,不仅多次去三里河登门拜访,而且经常有书信往还。从1980年6月最初认识钱先生到1983年10月离开北大去哈佛,以及后来在美国多年,钱先生总共给我写了50多封信。我一直把这些信珍藏起来,因为这当中记录了对我说来极为宝贵的一段经历,可以带给我亲切愉快的回忆,也可以从中永远汲取精神上的支持和力量。

淡泊名利,卓尔不群

钱钟书先生在学术上的崇高地位,的确是无人可以企及的。旧式的国学家不懂西学,而近世留学西洋的学者又大多缺少扎实深厚的旧学根底。许多留学归国的人,在20世纪50年代中国大陆与西方隔绝之后,限于时代和环境,其知识和学术水准往往像冻结的河水,不再汩汩向前,脱离了他们赖以著书立说的思想理论之源头活水,因而逐渐枯竭。听钱钟书先生谈论学问令我惊羡不已的一点,就是他好像完全不受周围封闭环境的影响,独能在深居简出之中明了一切,对西方当代理论的发展了如指掌。1980年6月给我的第一封信里,钱先生就说:“Frye书我虽看过,已二十年前事,记得Wimsatt曾与争辩过。是否Literary CriticismA Short History 提到?去年见Jonathan Culler,Structuralist Poetics(英语中涉及此问题最好的参考书),屡引Frye此书,说它含有结构主义成分而未鞭辟入里。”这就是说,钱先生在弗莱的书刚问世不久就读过了(按《批评的解剖》初版于1957年),而且还注意到西方学界后来对此书的反应和评论。钱先生不仅饱读中国古代典籍,又遍览西方的经典名著,对当代西方学术发展有明确了解。《老子》第四十七章云:“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我向来以为那是不可能的事,要说可能,也只是讲内心的神秘经验或宗教体验,不是讲了解天下的学问。钱先生就说过,老子此处所谓“知”乃“知道也”,“非指知识”。[3]然而钱先生自己却恰好是在知识方面,在中国当时极为闭塞的环境里,做到了“不出户,知天下”。这一点确实是钱钟书高出旁人的地方。汉学家李克曼(Pierre Ryckmans,笔名Simon Leys)曾在1983年6月10日的法国《世界报》(Le Monde)上撰文,说钱钟书对中西文化和文学都有深广的了解,因此“钱钟书在今日的中国,甚至在全世界都是无人可比的”(Qian Zhongshu n’a pas son pareil aujourd’hui en Chine et même dans le monde)。我认为这句话说得十分公道,恰如其分。

对我来说,钱先生的学问自然令我倾心向往,但同样使我崇敬的还有他正直、孤傲的性格。在与钱先生交谈之中,我对后者尤其有亲切的体会。钱先生谈话中常常品评各样的人和事,谈论各类的书和文艺,言语诙谐幽默,然而谑而不虐。初见面不久,他知道我是从四川来的,就问我认不认得吴宓先生。我回答说听过吴宓先生的大名,但我在成都,吴先生在重庆,所以无缘识荆。钱先生闻言颇为我惋惜,说要是我在四川有机缘认识吴宓先生,一定会得益良多。我刚到北大时,李赋宁先生也说过类似的话,使我深恨自己失去了求学的机会。不过“文化大革命”时我只是中学毕业生,上山下乡,工厂学徒,前后折腾了10年。吴宓先生20世纪50年代后在重庆西南师范学院任教,一直被视为改造对象而受压制,“文化大革命”中更被反复批斗,受尽折磨,终于含恨而死。在当时的条件下,实在是没有见面的可能。

钱先生谈话中不大提起“文化大革命”,除了在杨绛先生的《干校六记》中读到若干情节之外,我也从未在谈话中了解他们当时的处境。有一次偶然谈起历次改造知识分子的政治运动,钱先生对那种昧着良心、出卖灵魂整人的人,表现出极大的轻蔑。他说1949年以前,他曾经对俞平伯先生的《红楼梦辨》从学术的角度提出过批评,但20世纪50年代全国掀起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运动,弄得轰轰烈烈,对《红楼梦》一知半解甚至一窍不通的人,都在一夜之间变成“红学家”,对俞平伯口诛笔伐。钱先生说,在那整个政治而非学术的“红楼梦批判”中,却始终“没有钱某一个字”。他接着又用英语说:“If we don’t have freedom of speech,at least we have freedom of silence.”(“如果说我们没有言论自由,我们至少有沉默的自由。”)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因为在政治运动不断、在不少人整人而后又被人整的轮回中,要保持沉默是极困难的事。耐不得寂寞,一发言加入对别人的批判,就立即陷入恶性的轮回,欲沉默而不能。钱先生始终不求名利,甘于默默无闻,与他对政治极清醒的认识分不开。虽然钱先生谈话很少直接涉及政治,但他卓然独立、疾恶如仇的品格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所以我认为,钱钟书值得人敬佩的不仅仅是他惊人的渊博学问,还有他高尚的品格和独立的精神。

与钱先生谈话,更多的当然是轻松愉快的内容。在《谈艺录》开篇叙述缘起时,钱先生记诗友冒效鲁敦促他把平时讨论诗文的话写下来,说“咳唾随风抛掷可惜也”。我相信,凡认识钱先生,听过他上下纵横地讨论古今学问的人,大概都会有此同感。记得李达三先生和我去见过钱先生后,大为赞叹,觉得钱先生讲话字字珠玑,但言语随生随灭,实在可惜。他要我学做鲍士威(James Boswell)记录约翰生博士(Dr.Johnson)的言谈举止那样,把每次与钱先生谈话的内容都详细记载下来。然而我自忖并无鲍士威之才,对钱先生的学问不能了解万一,更不能胡搅蛮缠,随时到钱先生那里上门叨扰,强言聒噪。然而当年谈话虽无笔录,某些片段却印象深刻,难以忘怀。例如有一次谈起俄国形式主义,钱先生肯定其在20世纪文学理论中的影响,又说这种影响通过后来到耶鲁任教的韦勒克,在英美新批评中也得到发展。初版《谈艺录》讨论文体递变时,钱先生已介绍了俄国形式主义,并十分赞赏施克洛夫斯基(Victor Shklovsky)认为文体演变是把不入流之体裁忽然列品入流的看法。然而对当时俄国革命领袖托洛茨基批评形式主义那本书,即《文学与革命》,钱先生虽然不赞成其基本论断,却认为其文笔不无可取。他尤其欣赏托洛茨基批判一些作家有自恋情结(narcissism),连一字一句都舍不得割弃的话,以及那段话中一些尖刻讽刺的比喻。

钱先生记忆力惊人,常常在谈话中随口引用各种语言的各种书里有趣的地方,有时还顺手从书架上取出书来,立即找出原文给我看。他家里藏书好像并不多,但往往有外文的新书。钱先生声望在外,“文化大革命”后海外来拜访他的人络绎不绝,所以他对国外情况的了解,能远胜于他人。按杨绛先生的说法,钱钟书作为“书痴”颇有“痴福”,“供他阅读的书,好比富人‘命中的禄食’那样丰足,会从各方面源源供应。……新书总会从意外的途径到他手里”。[4]钱先生也托人在海外购书。杨绛先生的《干校六记》在香港《广角镜》发表,便以采购国外新书代替稿费。钱先生的《也是集》在港销行颇好,他在信中就说:“又有买书基金矣。”(1984年7月7日信)钱先生读书之多之勤,的确无人可比,这正是他能洞察一切的根本原因。不过来看望他的人多了,也成为一种负担,使他不堪其苦。他时常报怨,有时也自嘲以解。例如他在1981年10月31日的信中说:“十日前有美学者夫妇惠过,携其儿来,儿感冒未痊,传染内人,即波及我,咳嗽引起哮喘,‘闭门家里坐,病从外国来’。”这很风趣的叙述表明,钱先生对远道来访的人,在抱怨中亦含谅解;但对于一切虚名和一切官场应酬,他就尽量退避。由官方安排来求见,往往会遭拒绝或婉谢,但他是个热心肠并极讲情谊的人,在私人朋友的交往中极为率直慷慨。记得香港中文大学的李达三先生(John Deeney)通过官方渠道见钱先生而不能,就到北大找我,我给钱先生通电话之后,立即与他骑自行车到三里河,与钱先生畅谈了一个下午。北大在1981年成立比较文学学会,想请钱先生任顾问,由我先去游说。钱先生回答说:“我的牛脾气,大约你有些认识。一切‘学会’,我都敬谢挂名——唯一例外是‘中国古典文论学会’,那是因为郭绍虞先生特派人来送手颤墨枯亲笔函件,不得已只好充‘顾问’。”使我感动不已的是,钱先生在信中说因为和我的“私交”,决定“一定要有你的私人信附在公函里,我才会破第二次例”(1981年1月25日信)。

我在此想强调的一点是,钱先生把“公”与“私”亦即“官”与“民”清楚分开,最能显出他孤傲的性格和独立的立场,而不了解这一点,就不可能了解钱钟书其人及其思想。钱先生答应担任北大比较文学学会顾问之后,又应允把早年一篇英文文章改写为《汉译第一首英语诗〈人生颂〉及有关二三事》,交北大《国外文学》发表。只是国外文学编排太慢,延宕时日,倒是香港的《抖擞》捷足先登,在海外先登载了这篇文章。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钱先生到欧、美、日本去访问过,后来国外不少大学以最优厚的条件邀请他,他却一概谢绝。1984年底,普林斯顿大学重提邀请讲学一事,我那时已在美国,高友工先生就让我代为打探,并对我说,听说钱先生有想出来看看的意思。钱先生回信幽默地说:“言老僧思凡下山一节,恐出讹传。”他又告诉我,法国总统密特朗的夫人、顾问及法大使皆邀请访法,他概“以‘老懒’(un vieillard paresseux)为词敬谢”。既谢绝了法国,也就不好接受别国邀请。钱先生非常风趣地说:“《旧约》中Isaiah 言埃及人云,‘their strength is to sit still’(忆Emerson,Journals 中曾以此语形容老大之中国),窃谓老年人当奉为箴铭。”(1984年12月11日信)[5]他不仅拒绝去国外,法国政府要授予他勋章,嘉奖他“中法文化贡献”之劳,他却“以素无此劳,不敢忝冒,嘱院部坚辞”(1985年5月3日信)。钱先生淡泊名利如此,其气质品格与世间追名逐利甚至沽名钓誉之徒,真所谓天壤之别。

1982年5月,钱先生在信中提起除与国外来客应酬之外,“还有无数费唇舌的事(要我出来做名誉‘官’),谈了几次,我还是坚持不干。他们在想‘折中办法’,明后日还要来疲劳轰炸”。6月28日来信,说这是些“梦想不到的事”,并且化用莎士比亚喜剧名言,用英文以犀利的笔法写道:“Some are born mandarins,some become mandarins,some have mandarinate thrust upon them.”[6]所谓“官”,即指要钱先生出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之职。这种事自然由不得读书人自己做主,经过反复劝说,“疲劳轰炸”,据说由胡乔木以清华同学和老友的名义出面,终于把这顶官帽戴在钱先生头上。记得与钱先生见面时谈起此事,他说这官实在是尸位挂名,他既不要秘书和办公室,也不管事。钱先生还说,考古所所长夏鼐先生对“副院长”一词有绝妙解释。“副院长”之“副”在英文是deputy,读音近似“打补丁”,所以他说,他只是个“打补丁”院长,强为装点门面而已。钱先生说完此话,自己就哈哈大笑起来。他那爽朗的笑容,我至今仍历历在目。虽然不得已做了“官”,钱先生对“官”却嘲讽如故而且自嘲。例如经普林斯顿大学教授迈纳(Earl Miner)等人提议,美国现代语言学会(MLA)在1985年聘钱先生为名誉会员。这一名誉非常难得,是世界各国最有成就的人文学者才能享有的殊荣。钱先生1985年5月3日来信说,他本欲“告院方发电代辞,而院方以此乃纯学术组织,且与本院有业务交往,命弟接受。纱帽在首,身难自主,不能如Valéry赞Mallarmé所谓:Pauvre et sans honneurs,la nudité de sa condition avilissait tous les avantages des autres”。[7]《谈艺录》补订本出版后,我在美国无法购买,去信向钱先生索书。他回信说:“原为足下保留一本待签寄者,一不甚相识之高干登门恳索,弟遵守‘老百姓畏官’之法则,只好献与。”(1985年12月1日信)。从这字句之间,足已看出钱先生对“官”之态度,但我也能领会,随着钱先生的名望愈来愈大,他不能不应酬的各方面人物也愈来愈多。钱先生在同一封信里就说:“《谈艺录》不意成畅销书。《中国书讯》及《广角镜》十月号报道可见一斑,然弟本人所受各方纠缠及压力,记者辈未知万一也。”以钱先生那么丰富的学识,那么冷静的头脑和对人情世态那样深刻的洞悉,任何虚假都蒙骗不过他的法眼,任何浮名都不可能引起他半点的兴趣,无论什么官位、荣誉和头衔,在他都毫无价值。

钱先生不求名,也最怕人吹捧。我把钱先生谈话中涉及比较文学的一些意见,归纳整理成一篇短文,登在《北京大学比较文学通讯》第一期上。这是北大学会几个人自己编辑的油印刊物,不算是正式出版,所以此文的写作曾得到钱先生首肯。但这篇文章后来在《读书》1981年10月号上又正式发表,钱先生在同年10月16日来信就说:“弟丁宁《读书》勿发表日译序(因已被《广角镜》索去),今不特发表,且配以大文及复旦某先生之文,大有orchestrated campaign之嫌。傍观齿冷,谤议必多。编辑者好热闹,害人不浅!”[8]此后有人约稿,要我写关于钱先生的文章,我便不敢贸然行动,先去信通报。钱先生极力劝阻说:“足下可作文之题目不少,何必取朽木枯株为题材!”(1984年11月5日信)既然钱先生这样说,我也只好搁笔。国内后来兴起“钱学”热,承董秀玉从北京寄给我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的《钱钟书研究》,后来又有三联书店出版的《钱钟书研究采辑》。我总觉得,钱先生大概不赞成“钱学”,不过有那么多真诚崇敬钱先生的人研究他的著作,对我也颇有触动。我很想写文章加入,但钱先生的“禁令”仍然在起作用,便终于没有多写。只有一篇谈钱钟书语言特点的文章,写成之后在台湾《当代》1991年10月号上先发表,然后才影印了一份寄给钱先生。此外还有一篇,谈钱钟书著作方式兼论系统与片断思想之关系,在1992年10月号的《读书》上发表。前一篇文章,钱先生似乎还满意,后来三联书店出版陆文虎先生编的《钱钟书研究采辑》,就把它收进了第二辑里。后一篇文章钱先生以为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

永远的怀念

我认识钱先生时,正在北大计划写论莎士比亚悲剧的硕士论文。历来讨论悲剧人物,都强调他们在性格上总有什么弱点,因而在道德意义上应对悲剧的发生负一定责任。弗莱在《批判的解剖》里认为,悲剧之产生不一定源于悲剧人物的道德弱点,而往往是他们所处的崇高地位使他们在各种冲突中首当其冲,造成必然的悲剧结局。他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说:“great trees more likely to be struck by lightning than a clump of grass”(大树比草丛更容易被闪电击中)。[9]我觉得这不同于过去的很多说法,颇有新意,便打算以此作为我论文一个基本的理论依据。我写信向钱先生请教,他很支持我的看法,但又写信给我说:弗莱那句话“实是西方旧喻。如17世纪法国名史家Ch.Rollin,Histoire romaine,Liv.VI,ch.2[我译为英文]:‘The highest and loftiest trees have the most reason to dread the thunder.’这个意思就是希腊古人所谓‘Cut down the tallest poppies’(Herodotus,V.92作Periander或Thrasybullus语,Livy,I.54作Tarquinius语),亚里士多德Politics,Bk.III,ch.13 & Bk.V,ch.11两次引为例证。琐屑供谈助,也许能增进你对西方大经大典的兴趣”(1980年9月13日信)。钱先生为我提供了更多例证,使我立即可以把弗莱的理论放在更广阔的背景上,理解得更深入。其实弗莱这个比喻,钱先生论李康《运命论》时有类似的讨论,指出《运命论》“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数语,即老子所谓“高者抑之,有余者损之”,“亦即俗语之‘树大招风’”。[10]这正是弗莱所见出的悲剧性,而在中国古人的意识中也早有明确认识。后来我写论文就引用了《管锥编》,并按钱先生的指点增加了几条材料,作了进一步发挥。

从认识钱先生开始,我在学习上就不断得到他的指点和鼓励。不仅在北大学习时如此,后来在哈佛学习以及在往后的研究和写作中,也是如此。从钱先生的谈话和书信中,从他的著作中,我得到许多启发,受益无穷。其中也许最重要的两点,一点是钱先生信里所说“不为任何理论系统所束伏,敢于独立思考”的原则,另一点是《谈艺录》序所谓“颇采‘二西’之书,以供三隅之反”的观念和研究方法。钱先生读书和讨论问题的范围,总是超越中西语言和文化界限,绝不发抽象空疏的议论,却总在具体作品和文本的互相关联中,见出同中之异,异中之同。《谈艺录》序里的两句话:“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也许对理解东西方文学和文化有最深刻的意义。有不少人,包括西方一些学者和汉学家,也包括一些中国学者,都过分强调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将确实存在的文化差异推向极端,使不同文化成为互相排斥的二项对立物。这样的人往往一句话就概括整个中国,也概括整个西方,我常常觉得他们敢于那样简单、绝对地概括中西文化,多半是因为他们读书没有钱钟书那么多,眼光也没有那么开阔远大,无论对中国或是西方,都了解得很不够。这种无知产生出来的勇气,真不知为不同文化的相互理解和往来,增设了多少无谓的障碍和困难。

钱先生用自己的著作最有力地反驳了东西方文化对立论。有一次我问钱先生,为什么《管锥编》和《谈艺录》不用现代白话,却用大多数读者觉得困难的文言来写?钱先生半开玩笑地回答说:“这样流毒就可以少一点。”[11]然后他又认真解释说,《管锥编》引文多是文言,不宜处处译为白话,而且初稿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写的,环境和时间都不充裕,不如径用文言省事。不过我总认为,此外还另有一层更重要的原因。《管锥编》开篇批驳“黑格尔尝鄙薄吾国语文,以为不宜思辨”。[12]钱先生用文言撰写《管锥编》,又广引西方文字著述,凡哲学、宗教、文学、历史等问题,无不涉及而且作细致深入的探讨,这就有力证明了传统的中国语文,即文言,完全宜于思辨。这不仅驳斥了黑格尔的无知偏见,奠定了比较研究的基础,而且为我们跨越文化界限来认识我们的传统,在不同文化的相互发明中研究文学和文化,提供了最佳的典范。

我在1983年10月离开北京去美国,临行前不久和妻子薇林一起,到钱先生那里去辞行。钱先生给我很多鼓励,并送我上下两册的一套《全唐诗外编》作为纪念。钱先生的题字中有“相识虽迟,起予非一。兹将远适异域,长益新知。离情固切,期望亦殷”等语。我看见这几句话,随时感到无限亲切,但又同时觉得无比愧怍。我们这一代的人(所谓“老三届”),生长在传统文化几乎灭绝、现代文化未能建立那样一种青黄不交之际,再加上求学时期遇上“文化大革命”,失去十年的光阴,所以既无国学的根基,亦无西学的修养。尤其在钱先生面前,是连作学生的资格都没有的,然而钱先生对我却特别厚爱。记得有一次他告诉我,卞之琳先生开玩笑说我是“钱钟书的死党”。钱先生故意把这玩笑直解,大笑着对我说:“钱某还在,你活得还会更长,怎么能说我们两人是‘死党’呢?”我听了这话深为感愧,因为做这样的“死党”是要有条件的,而我还不够这样的条件。钱先生给我题的字里,“起予非一”当然是溢美之词,“期望亦殷”四个字,在我只觉得有相当沉重的分量。然而与钱先生接触,我深深感到,他对老辈和已经成名的人要求较高较严,而对后辈则往往格外宽容。我记得他曾给我看一个小本子,是某工业大学一个年轻学生读《围城》的笔记,手抄成一册寄给钱先生,钱先生非常赞赏,认为这是对《围城》最好的评论。我相信,钱先生欣赏的是年轻人特有的热情和真诚,他们的评论纯粹出于对《围城》兴趣和爱好,而完全没有个人利害的关联,没有以此出名的打算。杨绛先生曾说钱钟书“痴气”,并对其种种表现有生动的描绘,我总觉得,钱先生对年轻人特别厚道甚至偏爱,在一定意义上也许就是这“痴气”的表现之一。与钱先生谈话时,我常常感到在大学者钱钟书之外,还有一个真挚得可爱的钱钟书。他喜欢说笑话,说完了自己也大笑,笑得很得意,很开心,那神态有时候简直像玩得快活的小孩子。

杨绛先生的笑则显得温和、幽雅,使人觉得十分亲切。记得我和薇林在一个夏日去三里河拜访,杨绛先生手里拿一把宽窄适中的羽毛扇,一面说话,一面轻轻摇着,从容,恬静,给我们留下的印象与我们读《干校六记》时的感觉相当吻合。《干校六记》在香港《广角镜》发表后,我从杨绛先生那里借来杂志,先睹为快。我觉得《干校六记》那细腻的笔调,那种从一个“弱者”的眼里看周围翻天覆地大变化的写法,那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情调和风格,都是杨绛的特点。虽然她以抗战时期创作的戏剧最为有名,但《春泥集》里几篇论《堂吉诃德》,论英国小说,论《红楼梦》以及李渔戏剧理论的文章,也写得极好,可以和钱先生的《七缀集》合观。杨绛先生身材弱小,的确给人“弱”的印象,但在我看来,《干校六记》第一记里的一句话:“这些木箱、铁箱,确也不如血肉之躯经得起折磨”,才让我们看明白,杨绛先生其实是格外的坚强。后来陆续看到她更多的作品,尤其是《洗澡》和《将饮茶》,都显得举重若轻,在平淡中出深意,使人觉得有无尽的韵味。

我在1983年离开北京后,虽然在美国有比较好的学习和研究条件,但随时怀念在北京能向钱钟书先生请教,与钱先生直接交谈的机会。我深深感到,尤其对于东西方文学和文化的比较研究,有钱先生指点远胜于其他任何便利和条件。好在虽不能见面,通信中还可以常常向钱先生请教。我在读德国哲学家伽达默的《真理与方法》时,给钱先生谈过我的体会。钱先生在1984年底的一封回信里说,因为我“上信来告正读Gadamer,弟上月初因取Gadamer,Jauss二人书重翻一过,觉漏洞颇多,他日有空,当与兄面谈之(包括Derrida等之logophobia)”。[13]没有想到离开北京,一别就是10年。1993年春我回北大参加一个学术讨论会,因为在学期当中,要赶回加州大学给学生考试,前后在北京只停留了5天,而恰好钱先生患病,竟未能见面。又过了5年,应清华大学讲学的邀请,我在1998年12月16日再到北京,本来以为可以到医院去看望一次钱先生,却不料钱先生在12月19日仙逝,使我永远失去了再见一面的可能。因为钱先生留下遗言,不要任何纪念仪式或活动,1998年底的北京似乎特别冷清。不过清华大学有一些同学闻讯之后,冒着北京冬天的寒冷,一大早用白色的纸折了上千只纸鹤挂在校园里,用这种别致的方式静悄悄地纪念他们崇敬的老清华校友,值得一切爱中国文化的人引为骄傲、感到自豪的钱钟书先生。

在人一生的道路上,会有很多机缘,很多转折。我在北京能够有一个偶然的机缘认识钱钟书先生,又常常与钱先生见面交谈,书信往还,这在我是极大的幸事。我知道,钱先生永远离开我们了,这是在理性上必须接受、在心理上又难以接受的事实。但是我也知道,钱先生在我心里是没有离开,也永远不会离开的。


[1] 英语谚语:“厨子太多做不好汤。”意谓“人多反而误事”。

[2] 《管锥编》第2册,第461页。

[3] 《管锥编》第2册,第450页。

[4] 杨绛:《记钱钟书与〈围城〉》,《将饮茶》(校定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53页。

[5] 信中引文出自旧约《圣经·以赛亚书》第30章第7节,上帝说埃及人:“他们的力量就在于稳坐不动。”

[6] “有人生就是官,有人入仕做官,还有人被硬逼为官。”这句话来自莎士比亚喜剧《第十二夜》第二幕第五场,但原文不是讲做官,而是说身份的高贵:“Some are born great,some achieve greatness,and some have greatness thrust upon’em.”

[7] 这是法国作家瓦勒利赞诗人马拉美的话,意为:“虽穷困无名,然其一无所有之境况使其他人的一切荣耀竟相形见绌。”

[8] 信中所指系《围城》日译本序。两个英文字意为“精心策划的鼓吹宣传”。

[9] Northrop Frye,Anatomy of CriticismFour Essay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57,p.207.

[10] 《管锥编》第3册,第1082页。

[11] 最近见余英时悼念钱钟书先生的文章,也提到钱先生曾说用文言写作《管锥编》,“这样可以减少毒素的传播”。见余英时《我所认识的钱钟书先生》,《中国时报》1998年12月24日。

[12] 《管锥编》第1册,第1页。

[13] 原信“面谈”二字下,钱先生加了着重号。信中提到的人名先是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和尧斯,后面是法国哲学家德里达。德里达批判他所谓西方的“逻各斯中心主义”,钱先生戏称之为“逻各斯恐惧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