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风波(中)

洪庆元年四月初八,凤仪宫内肃穆异常,沉水香混着血腥气在空气中交织。太后端坐首位,手中佛珠转得缓慢而沉重,翡翠珠子碰撞声与内室传来的痛呼形成诡异的和鸣。

沈韫玉站在嫔妃之中,焦急的望向产房,耳边是韦昭珩一声高过一声的痛呼,那声音让她不自觉地攥紧了袖中的帕子。

七年前那个暴雨夜,她也是这样声嘶力竭地哭喊了十二个时辰。当时裴骄鸢就站在产房外的回廊下,一袭胭脂红蹙金裙装映着惨白的闪电,裙摆上绣的百蝶穿花纹在风中翻飞,宛如活物。

沈韫玉下意识望向身侧盛装华服的裴骄鸢,对方今日依旧穿着艳丽的石榴红织金襦裙,领口一枚赤金嵌宝项圈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贞贵嫔脸色怎这般难看?“裴骄鸢忽然凑近,身上浓郁的苏合香熏的人头晕,“可是想起自己难产时的情形了?听说当时接生嬷嬷换了三拨...“

“《女则》有云:'妇人产育,乃生死大事,不当妄议。'“萧菀柳突然打断,手中团扇轻摇,“荣妃慎言。”

韦昭熠本就因长姐生产内心焦急,见裴骄鸢在殿中吆五喝六更是气恼不已,脱口而出便道:“荣妃娘娘前两日还缠绵于病榻之上,今日便大安了?娘娘真是赛过活神仙啊!您这一副强身健体,即便是太上老君的灵丹妙药捧手里送给娘娘,您也懒得抬抬眼皮吧?娘娘这能让病情随来随走的本事,不如开个医馆,给天下人传授传授经验?”韦昭熠一番话说的流畅自如,于尾字刻意停顿了几下,十九的年岁,怼起人来气势十足。

她是宁国公的幺女,自小被父亲和兄长姐姐捧着长大,韦昭珩生母早亡,宁国公也未曾续弦,韦昭熠由韦昭珩亲手带大,对其姐感情异常深厚。当日韦昭珩小产后一直未有身孕,东宫接连纳进新人,宁国公坐不住,谋划让韦昭熠也入东宫。

韦昭珩起初为妹妹着想极力反对,韦昭熠只一句:“我从小被长姐和韦家护着长大,如今便让我来护着长姐,护着韦家。”便让韦昭珩松了口。

入东宫后,面对裴骄鸢对韦昭珩的屡次挑衅她总是站出来和沈韫玉一起维护韦昭珩,多年来,尊敬长姐,从不争宠。

裴骄鸢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早已习惯了她对自己的不满,懒懒开口道:“劳韦婕妤挂心。皇后娘娘贵为后宫之主,娘娘生产,嫔妃岂敢有不伴身侧侍奉的道理?本宫虽尚在病中,却时刻谨记后妃本分。”说罢拿起帕子掩面咳了两声。

韦昭熠气的翻了个白眼,呛声道:“还望娘娘您言行合一。”

太后打断道:“住口,都静心候着。”

韦昭熠气不过,恶狠狠地瞪着裴骄鸢,沈韫玉将其拉过身旁,眼神示意她不可再过多言语。裴骄鸢斜睨了一眼,轻蔑一笑便坐下自顾自玩着护甲。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太监总管吕辅全高喊道:“皇上驾到—”

六宫嫔妃瞬间肃穆,恭敬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李泓大步跨入,玄色龙袍下摆还沾着春雨的湿气。他目光扫过嫔妃们各异的神色,最终停在紧闭的产房门上。

韦昭珩意外落过两次胎,虽嘉妧平安诞下,可身子早就因前两次小产而落下病根,这些年来身体一直虚弱,李泓盯住产房,内心不安地等待着。

“啊——!“

一声凄厉惨叫后,婴儿啼哭划破凝滞的空气。接生嬷嬷抱着明黄襁褓疾步而出:“恭喜皇上!是位皇子!”

李泓小心翼翼接过襁褓中的婴孩,这一胎是他和皇后的希望,他指尖轻触那皱红的小脸,“贵玉为琛,便叫景琛罢。“说罢交由给了乳母照料。

乳母接过孩子时,瞥见皇帝袖口有一处暗红——方才他攥拳太紧,指甲竟掐破了掌心。

是夜,韦昭珩靠在凤榻上轻拍景琛。李泓执起她一缕散发,岁月静好,这是她与皇上难得的温存。

韦昭珩忆起当年往事,当年母亲怀幼子时遭到妾室暗算,吸入带有硫磺的香料,一尸两命,临终前将她和妹妹叫至病床前,韦昭熠时年不过七岁,见这一幕被吓的啼哭不止,从此便离不了安神汤。

母亲临终前虚弱地嘱托自己:“长姐如母,你要替母亲照顾好幼弟幼妹。”

眼泪化为心中不断激励自己向前的惊涛骇浪,多年来,自己牢记母亲教导,将妹妹韦昭熠捧在手心,不许任何人沾染妹妹半个指头,她自己也出落得越发出色。

遇见李泓时,她是宁国公府的嫡出小姐,闻名京城的世家贵女,李泓当年刚被先帝封为雍王。才子佳人,相遇时寥寥几言,韦昭珩就知眼前这个男人是值得她托付终生之人,更是能让整个韦家延续百年荣光之人。

进雍王府后,母家为李泓在朝中不断出力,自己也将雍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赢得宫中府中一致赞誉。连一向寡言少语的李泓都夸赞:“得妻如此,乃吾之大幸。”

府中一片祥和,自己不久亦有了身孕,李泓更是被立为太子,喜上加喜,多年的期盼更进一步。李泓在朝中拥护者越来越多,根基不断深厚,东宫新纳进的裴氏,其背后的裴氏一族更是助李泓坐稳太子之位。

而侧妃沈氏则敬修内则,贤良淑惠。她入府时,恰逢自己刚刚有孕,第一胎因自己孕中操持事务,多劳多思没保住后,她和李泓就对这一胎格外上心,看沈氏温婉聪慧,自己便闲暇之余悉心教导她,让她协理自己打理东宫宫务。

沈氏也未辜负自己的栽培和李泓的期望,在她的管理下,东宫井然有序,让自己省去了不少心力,自己只安心备孕,以待嫡子降生。

变故发生在不久后,先帝晚年病情每况愈下,疑心也愈发深重,朝中薛氏一族暗自进言太子谋反,先帝虽面上瞧不出什么,却派遣李泓远赴边地,美名曰安抚军心,实则瓦解李泓在京中势力,与流放无异。

自己为李泓奔走六部,韦家也不断暗自出力,那一日自己刚从宫中回来,一进门便看到侍女青绾焦急的神情,她便知道出了大事,忙急切询问:“是不是宋妹妹…”青绾扑通一声跪下“宋承徽难产血崩,人已经去了。”

她顾不得自己身怀有孕,赶往宋氏院子,一进门,便看到宋氏侍婢跪倒一片,宋氏在床榻上安静躺着,双目紧闭,陶氏在一旁眼含热泪,她一摸宋氏的手,彻骨的寒意。

陶氏向自己行了个大礼,恨恨道:“求娘娘为宋妹妹做主。”

自己按捺住心中情绪,强忍道:“你放心,本宫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宋承徽就这么白白死了。”

思绪被李泓的询问声打断,“皇后今日为何特意让贞贵嫔抱景琛?”

“这是皇上与臣妾的第四个孩子,四个孩子就保住了嘉妧和景琛。臣妾不能不万事谨慎。”皇后感伤道:“臣妾想起当年宋妹妹...”韦昭珩忽然住口,看着李泓从袖中取出一支银簪——正是宋知意常戴的那支,“皇上竟还留着?”

“朕已追封她为僖嫔。”李泓指尖抚过簪头磨损处,想起当年宋知意一袭粉裙,在花园中翩翩起舞的天真模样,“当年她难产而亡,可接生嬷嬷后来供述,胎位其实正常。”

韦昭珩静静道:“宋妹妹当年莫名患上时疫,后来又骤然血崩,其中有诸多蹊跷。可惜当日臣妾不在府中,沈妹妹早产后又调养身子,连个做主之人都没有。”

李泓眸中沉静如水,让人瞧不出他的悲喜,“宋氏之事怪不得你,也不怪贞贵嫔。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朕当日需要借萧家和裴家的势,许多事彻查,终究于大计不利。”

“臣妾明白。”韦昭珩沉稳道,“是非过错自在人心,臣妾只能提醒皇上,谨防肘腋之患。”

“朕明白。”李泓望向景琛的目光依然温润如玉,只是语气冷了几分。

清晨,尚宫局来报仪鸾宫炭房走水,幸未酿成大祸,但炭房三根梁柱熏得漆黑。沈韫玉赶去时,裴骄鸢正指着被熏黑的梁柱厉声道:“贞贵嫔你协理六宫,却克扣分例,往仪鸾宫送些受潮的劣炭,今日走水,你难辞其咎!”

“娘娘明鉴。”沈韫玉福了福身,“这炭灰中混着松脂味,分明是上好的红罗炭。”今日走水蹊跷,她环顾四周,接着从炭灰中拾起半截未燃尽的银丝炭,疑惑道:“这炭芯怎么裹着硝石粉?”炭芯裹着硝石粉,遇潮反而更易燃。

气氛一时间停滞。裴骄鸢脸色微微一变,随即便一笑,不慌不忙开口道:“炭火被动了手脚送过来,你奉命协理六宫,在你眼皮子底下出了这起事,这失察之罪,你认是不认?”

沈韫玉正要开口,瞥见殿外韦昭熠匆匆赶来。

她忽然转向韦昭熠,开口询问道:“韦妹妹可知这是什么?”

韦昭熠不明就里地接过炭块:“这炭仿佛...”话未说完,裴骄鸢突然打翻茶盏,滚烫的茶水溅在韦昭熠手上。炭块落地碎裂,露出里面暗藏的硫磺。随之掉落的,还有一张字条,上面赫然写的四字“依计行事”分明是韦昭熠的笔迹。

韦昭熠脸色一变,神色慌乱,呼吸明显急促起来,“这是…!”

裴骄鸢不由分说,便怒喝道:“大胆韦氏!竟敢往本宫的炭火中掺这等赃物,难怪本宫最近缠绵病榻,竟是你搞的鬼!”

趁两人对峙之时,沈韫玉默默捡起了地上那张字条。

“皇上驾到——”

李泓玄色龙袍的下摆扫过满地狼藉,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裴骄鸢立刻跪下:“求皇上为臣妾做主!韦婕妤在炭中动手脚意图毒死臣妾!还联合贞贵嫔...“

“荣妃慎言!”韦昭熠气得发抖,“我何时——”

“臣妾只认失察之罪,其余莫须有之事,臣妾一概不认。”沈韫玉的声音清冷如冰霜,沉着解释道:“六宫调度之事由臣妾朱批,臣妾一时失察,让人往仪鸾宫炭火里掺了这等赃物。”

韦昭熠面色苍白,早已说不出话来,亲眼看着沈韫玉将那张字条呈上,“至于有人纵火焚烧仪鸾宫,意图谋害荣妃娘娘之事,与臣妾无关。此物,请皇上过目。”沈韫玉平静地望着李泓,接着将目光移至手中的字条。

李泓接过字条,神色一片冷漠:“传太医,还有尚宫局太监一并带来问话。”

不多时,太医刘副使与王太监步入殿中。

李泓眼神示意,太监吕辅全将炭块碎片递入刘副使手中,刘副使细细端详后,慌忙跪下道:“皇上,此硫磺粉中含有雄黄成分,混入炭火中若吸入体内,轻则头疼晕厥,重则致人死亡啊!”

裴骄鸢目光中闪过一丝狠戾,“你平日里就没规矩,对本宫言语冒犯多次,本宫念你年纪小且是皇后亲妹妹,懒得与你计较,你竟萌生了这么恶毒的心思。”

尚宫局王太监低着头,低眉顺眼地捧上尚宫局账册上前一步道:“回皇上,尚宫局记档,上月甘一,宓秀宫领炭二十斤。”

韦昭熠大脑一片空白,顿时方寸大乱,忙辩解道:“你个老货满口胡诌!我前两日是吩咐青蓉往太医院领取硫磺,那是因为我宫中有婢女患了疥疮,需要硫磺医治!”

裴骄鸢戏谑道:“韦婕妤事已至此还要狡辩?那尚宫局记档你如何解释,更何况"依计行事“四字难道不是你的手笔?”

“你们…联手做局害我!”韦昭熠怒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证据确凿,岂容你狡辩?”裴骄鸢狠戾道

“够了。”李泓拾起炭块碎片,脸色阴沉道“韦婕妤御前失仪,更意图残害妃嫔,降为才人,禁足宓秀宫,无旨不得出。贞贵嫔...“他深深看了眼沈韫玉,“协理宫务辛苦,赏蜀锦十匹。荣妃病着又受了惊,让太医院往仪鸾宫多送些血燕过来,近日静心调养,免去晨昏定省。”

裴骄鸢一抹娇笑:“是。”

夜雨敲窗,永宁宫的烛火摇曳不定。沈韫玉独坐案前,盯着皇上赏来的蜀锦,她便知自己今日递字条的用意,皇上看懂了。指尖轻抚着白日里从炭房带回的半块银丝炭。青谖端来安神茶,见她神色凝重,轻声道:“娘娘可是在想今日之事?”

“你瞧。”沈韫玉突然用银簪挑开炭块,灰白的硝石粉簌簌落下,“这硝石粉裹得极讲究,外层炭壳厚薄均匀,非熟手不能为。裴家商号才用蜂蜡防潮,尚宫局的炭从来都是拿桐油处理的。”接着她翻出一本《本草纲木》,补充道:“硫磺中掺雄黄,更是医者才懂得配方。”

青谖倒吸一口凉气:“莫非...”

“从她超额领炭那日,我便留了心。”沈韫玉从箱底取出五本账册草稿,在灯下显出淡蓝字迹——那是她用明矾水写的暗账。“尚宫局正册记六十斤,实则领了八十斤。多出的二十斤...”她指尖点在硝石粉上,“想必都在这儿了。”

“何况《洗冤录》有载,硫磺燃烧当有蓝焰。可方才火场只见白烟,我便知这是她故意设局,请君入瓮。”沈韫玉沉稳道。

青谖疑惑道:“娘娘神机妙算!那主子为何今日在仪鸾宫不将这些事直接禀告给皇上?”

沈韫玉叹了口气道:“荣妃太过狡诈,不仅让人篡改了尚宫局记档,还伪造了字条。本宫若是辩解,也只是自己的一面之词。怕荣妃早有应对,这样可就功亏一篑了,倒不如将计就计。”

青谖捧着热茶的手抖了抖,“所以主子将字条递给了皇上,希望皇上能从字条中查明真相,还韦婕妤一个公道。”

沈韫玉点点头:“是,相信皇上定有良策查实此笔迹乃是仿冒的。只是尚宫局记档…”她突然灵光乍现,忙向青谖吩咐道:“上月甘一,皇后娘娘前往护国寺上香,去查查有谁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