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帮祭祀的牛皮鼓震得船板发颤。陆九川蹲在芦苇丛里，往脸上抹了两把河泥，粗麻衣襟特意撕出三道豁口，活像饿了三天的搬货苦力。二十步外的祭台上，三牲供品摆得比御膳还齐全，当中那只油亮烧鸡的脆皮正往下滴着蜜汁。
“午时三刻开祭，鼓响七轮后献舞。“裴照雪压着斗笠檐低语，蓑衣下露出半截漕运衙门令牌，“杜衡在东南角核账，左手打算盘的速度比右手快三成。“
陆九川盯着供桌上颤巍巍的鸡腿：“我赌那账房袖子里藏着暗器。“他忽然抽抽鼻子，“老裴你闻见没？供香里掺了硫磺粉，这是祭河神还是炸龙王？“
鼓声骤急，八个赤膊汉子踩着鼓点跃上祭台。陆九川猫腰混进舞队末尾，学旁人反手执木桨，抬腿时却踏成顺拐。前头壮汉的后脚跟结结实实撞上他膝盖，疼得他龇牙咧嘴还得憋出个虔诚表情。
“乾坤移位，敬献河伯——“主祭拖着长腔挥动桃木剑，剑尖黄符正落在陆九川脑门。他趁机抓住符纸往怀里塞，指腹蹭到朱砂写的“丁未“字样，墨迹晕开染红了半边衣襟。
东南角传来算珠噼啪声。杜衡左手尾指套着铁指甲，将账簿翻得哗哗响，右手却悄悄摸向腰间牛皮囊。陆九川扭着秧歌步往供桌挪，木桨“不小心“扫落盛酒的青铜爵。琼浆泼在青砖上腾起白沫，他瞳孔一缩——酒里有毒！
主祭的桃木剑突然转向，直指陆九川眉心：“何方宵小！“八个舞夫齐刷刷亮出短刃，刀刃在烈日下泛着靛蓝幽光。陆九川就地滚向供桌，抄起烧鸡腿当盾牌：“河伯托梦说想吃嫩点的！“
弩箭破空声从桅杆顶袭来。陆九川甩出鸡腿骨打偏箭矢，油花在半空划出弧线，正巧溅在杜衡的账本上。裴照雪蓑衣一扬，三枚铜钱镖截住后续两箭，箭镞扎进甲板时嘶嘶冒白烟。
“七成榆木屑混硫磺，霹雳营特供弩箭。“陆九川蹲在供桌下啃鸡翅，含糊着朝杜衡喊话，“这位打算盘的老哥，您家账房还管军火买卖？“
杜衡铁指甲划过算盘梁，三枚包铜算珠激射而出。陆九川掀翻供桌挡暗器，蜜汁火腿与翡翠白菜天女散花般炸开。主祭的桃木剑劈中他后背，却听“当啷“一声——不知何时绑在背后的青铜酒爵救了命。
“接着！“裴照雪甩来半截麻绳。陆九川凌空接住，就势缠住主祭手腕打了个水手结。鼓架被撞翻时，藏在鼓腹的火药包骨碌碌滚出来，引线已经被鼓槌磨出焦痕。
杜衡突然暴起，左手算盘劈头盖脸砸向裴照雪。铁指甲刮过算珠迸出火星，眼看就要引燃火药。陆九川抄起供酒坛子泼过去，黄酒浇灭火星的同时，也把杜衡淋成落汤鸡。
“对不住啊！“陆九川边嚷边扯杜衡腰带，“借您裤带捆个火药包……“靛蓝布带抽离瞬间，六枚铁蒺藜从暗袋滑出，每枚都刻着“乙未“小字。
祭台下的漕工突然骚动。裴照雪踹翻火药包，顺势将杜衡的算盘按进泥里。陆九川趁机扒了他右脚的官靴，靴筒内衬赫然缝着辽东参商的标记——七根参须绣成北斗状，勺柄指向正北。
“脚底板挺白啊。“陆九川举着靴子躲过两枚铁蒺藜，“您这走镖还是走秀呢？“
西北角芦苇荡里突然窜出条舢板。杜衡挣脱束缚，鹞子翻身跃上船头，六指紧扣船舵猛转。裴照雪甩出麻绳缠住桅杆，却被突然绷直的缆绳勒破掌心。陆九川情急之下抛出铁蒺藜，暗器扎进船板时溅起木刺，反倒助那舢板借力冲出三丈远。
漕司差役的铜锣响彻码头。陆九川瘫在翻倒的供桌旁，捡起块没摔碎的绿豆糕往嘴里塞：“白瞎这桌好菜……“他忽然噎住，盯着糕体夹层的褐色粉末，“老裴！绿豆糕里掺了乌头粉！“
裴照雪抹了把掌心血，在账本残页上画出路线：“杜衡的舢板吃水异常，船底必藏重物。“他忽然用血指点在“丁未廿七“字样上，“今日祭品清单里有六十坛酒，实际到场只有五十八坛。“
陆九川翻身跃入运河，潜到祭台下的木桩丛。青苔间卡着半片酒坛封泥，泥印纹路竟与官仓火漆一模一样。两条鲶鱼从坛口游出，鱼腹鼓胀得不正常。他浮上水面时，手里攥着条拼命扭动的鱼：“劳驾找把剪子！这鱼怕是吞了要紧物件！“
夕阳西斜，漕运衙门的验尸房飘出烤鱼香。陆九川蹲在炭盆前翻鱼，鱼皮焦脆裂开时，露出裹在油纸里的铜钥匙。裴照雪对着烛火细看，匙柄阴刻的船锚纹缺了左半边，与断剑盟的烙印严丝合缝。
“杜衡靴子里的参须绣，“陆九川剔着鱼刺嘟囔，“加上这钥匙纹路，够拼出半幅北疆舆图了。“他忽然抽抽鼻子，“您闻见没？这烤鱼味儿里混着火药味……“
轰隆巨响震得窗纸乱颤。两人冲出院门时，正看见码头腾起蘑菇状黑云。裴照雪逆着奔逃的人群狂奔，灰鼠裘被热浪掀起像面旗。陆九川顺手抄起渔网兜住个炸飞的木箱，箱板焦痕间隐约露出“霹雳营“的烙铁印。
热浪掀翻的货箱里滚出几十个陶罐，封口火漆印着狰狞虎头。陆九川用衣摆兜住个即将坠地的罐子，罐身余温烫得他龇牙咧嘴：“好家伙，霹雳营的震天雷啥时候改腌酱菜了？“
裴照雪扯断半截燃烧的缆绳甩进运河，火舌舔舐水面腾起白雾。浓烟里冲出个满脸炭灰的漕工，怀里紧抱的麻袋破口处漏出靛蓝粉末。陆九川伸腿绊倒那人，顺势抓了把粉末捻搓：“硫磺混硝石，颗粒比工部的细三成——这是要造烟花还是炸皇陵？“
杜衡的舢板残骸卡在闸口，船底板焦黑卷曲如枯叶。裴照雪俯身查看时，发现船钉排列呈北斗状，钉头铸着微型船锚。陆九川扒着船舷摸到暗格，拽出个浸湿的油布包，里头账册的朱砂批注正被河水洇成血团。
“丁未廿七，北仓亏空八百。“裴照雪撕开黏连的纸页，“墨迹是松烟混螺子黛，这种调配法只有尚服局画舫的匠人会。“
暮色里忽然响起串急促的梆子声。二十来个漕工扛着沙包冲向火场，领头那个的绑腿松脱，露出小腿上的蜂窝状烙痕。陆九川佯装帮忙抬沙包，指尖蹭过那人后颈——汗津津的皮肤下藏着硬块，像是皮肉里缝了物件。
“兄台这痦子长得讲究。“陆九川突然发难，两指掐住那硬块往外扯。漕工吃痛肘击，却被他旋身躲过，半片蜡封的铜片带着血丝落在沙地上。
裴照雪踩住铜片细看，浮雕纹路竟是半幅运河舆图，河道岔口标着六个红点。陆九川抹了把鼻血：“这纹路眼熟，跟鱼肚子里那把钥匙……“话音未落，东南方货栈又传来爆炸声，气浪掀飞了三个米垛。
两人逆着人流奔到货栈后巷，满地碎瓷中混着辽东参须。陆九川捡起半拉豁口药碾，碾槽残留的靛蓝粉末与先前所见一致。裴照雪用银簪挑了点碾粉撒向烛焰，爆出的火星子竟在空中拼出个残缺的“乙“字。
“乙未库特供火药。“陆九川对着烛光眯眼，“我在幽州盐案卷宗里见过这玩意，遇火显形……哎！“他突然拽着裴照雪扑向墙角，两支弩箭钉穿他们方才站立的青砖。
蒙面杀手从屋顶跃下，刀锋直劈陆九川面门。裴照雪甩出账册挡刀，纸页纷飞间，陆九川抄起药碾砸中对方膝盖。杀手踉跄时露出腰间令牌——鎏金虎头缺了左耳，与震天雷陶罐的封泥印记完全吻合。
“留活口！“裴照雪第三次喊出这话时，陆九川正用裤腰带捆人。杀手突然咬破衣领，皮肤瞬间泛起靛蓝色，抽搐着咽了气。陆九川掰开他嘴，摸出颗融化的蜡丸：“好家伙，牙槽藏毒改含糖球了？“
更夫敲响戌时梆子，漕司衙门的灯笼在风中乱晃。裴照雪将铜片与钥匙拼合，缺口处显出新开河的支流走向。陆九川蹲在验尸台旁啃冷馒头，突然用筷子挑起尸体手肘老茧：“这茧子分布……是常年摇橹的，可虎口又有火器熏灼痕。“
“霹雳营的炮手混进漕帮。“裴照雪蘸血在墙上勾画，“杜衡左手打算盘核账，右手控火药配比，六指恰好能同时拨动两档算珠。“
陆九川突然蹦起来，馒头渣喷了满桌：“那孙子靴子里的参须绣！北斗勺柄指北，新开河北岸不就是废弃的官仓？“
五更天，两人伏在官仓屋顶揭瓦片。陆九川顺走伙房的卤煮锅当盾牌，肉香惹得野狗跟了半里地。仓内三十六口樟木箱码得齐整，箱角铁包边却比寻常官箱厚三倍。裴照雪用铜钥匙撬开锁头，掀盖瞬间拽着陆九川滚向梁柱——箱里堆满辽东乌头根，最上层摆着个鎏金铜匣，匣面云纹缺角与船老大眼里的金粉完全吻合。
“这纹路……“陆九川用锅铲尖挑开铜匣，“哎呦喂！“
匣内绒布上躺着半枚断剑，剑柄缠着靛蓝布条。裴照雪指尖抚过剑身铭文，青灰锈迹下隐约透出“镇北“二字。陆九川突然捂住口鼻：“乌头味太冲……等等！这味道跟库房烧焦的火药一样！“
野狗的呜咽声突然变成惨叫。裴照雪劈手打翻陆九川手中的卤煮锅，汤汁泼在地面腾起白烟——有人往锅里下了砒霜！陆九川抄起断剑当飞镖掷向窗棂，黑影闪过时，剑尖钉住片飘落的灰布，布上茜草汁画的船锚正在渗血。
晨光刺破浓雾时，官仓已烧成废墟。陆九川扒拉着炭堆，翻出个没烧化的铜环，内壁“乙未“篆字清晰可辨。裴照雪站在焦土上，看漕工们拎着水桶来回奔忙，忽然抬脚碾碎半块砖——砖下压着张焦黄的货单，朱砂写的“腊月初七“正在晨风里蜷曲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