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
山上有座庙。
庙里有个老和尚,还有一个李有有。
老和尚老了,带着李有有云游四方走了几年,回到山上走了。
那时候李有有十六岁。
长辈尚在,日子就不艰难。只剩自己,每天都很难熬。一茶一饭,哪怕一根草叶子,都要亲自动手。李有有自幼身子弱,都是老和尚伺候,所以李老和尚一走,他初学乍练的,日子过得颇为艰难。这天打开米缸,缸底只剩一小把米,于是他煮罢稀饭,收拾了一些药材下山换柴米油盐。
山下一队人披麻戴孝吹吹打打过来,死者为大,李有有站在路边避让孝子贤孙。
送葬人哭得声音虽大,不见多少悲伤。一行人过去,路面撒落许多纸钱,李有有不由鼻子痒,连打几个喷嚏。
这么好的春日,他竟有些冷。
桃花镇依山傍水,落于群山之间,缓缓桃花河从镇前流过。过了烟雨桥,便能远远瞧见一株遮天蔽日的老杏树,杏花才落,绿叶成荫,杏子如豆。树下老碾坊很少歇息,年迈的老驴低着头奋力向前走,可却一生只在原地打转。
碾坊外横着几块石头,几个老人坐在晒太阳聊天,他们好像总在这里,好像总是这几个人。李有有走过时,一些闲言碎语飘到耳朵,老掌柜去得蹊跷。老掌柜不算寿终正寝,死在大街上,坊间谣传冻死的。
冻死的?
李有有抬头看看明晃晃的大太阳,冻死的?这个时节,夜里虽然有些冷,但绝不至于冻死人。许是老掌柜年纪大了,受不住风寒也是有的。
老人们蛐蛐咕咕,说夜里听到有人吹吹打打,又有细细哭声;还有人看到白衣服女人走来走去,最后在豆腐坊门外不断磕头;更有说街巷里有重重烧纸的气味儿云云。
李有有心中狐疑,但又不敢多听,加快脚步匆匆赶路。经过的时候,听到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但他没敢回头看。
松鹤堂在主街,门脸不大,看着有点旧。老大夫彭渔阳出诊,只有伙计寒山看店,两人交涉完毕,李有有拿了铜板要出门。
寒山却欲言又止,李有有便知有事,自顾自坐下来等。寒山倒杯水来,才凑到耳边要说,就听到外面脚步声响,忙窜回柜台装作忙碌。
彭渔阳进门,脸色非常难看,看到李有有时才硬挤出一丝笑:“富贵儿来了。”
李有有起身,见秋实站在老先生背后挤眉弄眼,问了好又道:“正要走了。”
老先生思索片刻,才道:“也罢了,早点回去,山上安稳些。”
李有有也不废话,借口买米面粮油,急匆匆离开。彭渔阳古板严肃,最喜欢教训小辈,偏偏他跟老和尚有旧,最看不得李有有这种游手好闲的半大小子,每回见了总要多唠叨几句。李有有怕他,恨不能躲着走,但他总要糊口,又只会采药,只能硬着头皮打交道。
桃花镇不大,一条三五里长主街沟通东西,几十条小巷朝南北,主街商铺林立,小巷多是居民,也有豆腐坊,香油坊等等,松鹤堂在松花巷口。边上隔这老车客栈是家烧饼铺,李有有买了两个咸的,包好放在背篓,就拐进了粮油店。
今年各国之间纷争不断,世道也不好,桃花镇虽然平静,但物价上涨飞快。一路采买,不过是米面这些必需物品,也不敢多要,如此才赚的几百文也只剩了三文,背篓大半还空着。
当然,李有有花了好几十文买了油饼,分给一群孩子。东城穷苦人家多,能吃饱饭算过得不错,平时饭菜少见荤腥,只有李有有进城的日子,他们才能吃上一顿好的。李有有一路走,孩子就一路跟,互相怂恿让李有有给买糖吃。
李有有不搭话,本也不打算买,何况他还买不起。逛了半日,李有有准备回山,便赶孩子们散了。孩子们见没有好处可捞,少不得说几句难听话,见李有有作势要打,呜哇乱叫着一哄而散,只有灵芝蔫蔫的,不肯走,肉饼也只啃了两三口。这小丫头是孩子王,平时跟皮猴一样,淘气得紧。
可李有有留神,灵芝脸色苍白,眉心隐隐有一团灰色,就耐心套话。灵芝得到安抚,情绪虽然渐渐平稳,但仍不肯开口,目光闪烁总偷看四周,很是害怕的样子。
李有有环顾左右,却只有一阵微风掠过。他以为灵芝家在水井巷,跟豆腐坊老掌柜是出五服的本家。因着老掌柜尚在的缘故,两家关系虽然一般,但豆腐坊对这孤儿寡母颇为照顾,所以豆腐坊出事,论理张寡妇要帮忙,甚至跟着披麻戴孝。家里没人,家门口吹吹打打挂白幡,小孩子害怕,正常。
灵芝几回欲言又止,最后挣脱李有有,撒腿跑了。
又一阵微风掠过。
李有有眉头紧皱,凝神望去,只见一道灰色一闪而过,追着灵芝进了水井巷。
是妖!
小丫头怎么染上了这种脏东西?这妖不知什么神通,竟能隐藏身形,难怪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出没。李有有犹豫一番,到底还是追了过去。
水井巷中有一眼古井,井水甘甜。平时水井巷挑水人络绎不绝,但因为这几日豆腐坊办丧事,人们暂时换了地方挑水。小巷里地上不少被人踩烂的纸钱,上午接魂,下午送葬,人们忙得团团转,门外看热闹的人笑语欢声,门内哭声一阵接一阵。
李有有艰难穿过人群,冷不防被人扯住衣服。
回头一看,是镇上出名的泼皮,郑三儿。
“富贵儿,干嘛去?”郑三儿剔着牙,吊儿郎当的。如今已经热了,郑三儿仍穿着一件破棉袄,棉花几乎漏光,锃光瓦亮得散发一股馊臭气味。
“三叔。”李有有强忍不适,后退两步。
“回来半年了吧,也不说瞧瞧三叔去?”
“呵呵。”李有有只是笑,看着郑三儿那副尊容,胃里一阵翻滚。扫帚眉,三角眼,酒糟鼻子,说话时露出焦黄的烂牙,一股股臭气袭来。
据说,郑三儿年轻时风流倜傥,镇上不少姑娘为他疯狂。
李有有看不出来。
不过,他曾听老和尚说起,郑家曾经有钱是真,鼎盛时期整个西城都属于郑家,甚至在附近各大城都有产业,后来经历变故,忽然破败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郑家虽然破败,到底给郑三儿留了一栋大宅子,便是郑家祖宅。奈何,郑三儿此人吃喝嫖赌样样都沾,没几年就把家底糟蹋没了。如今郑三儿穷困潦倒,但仍守着偌大的郑家祖宅,只是家中物品都变卖,一天饿三顿是常事。
哪家红白喜事,郑三儿必到,只为混口饭吃。
这两天,他就守着豆腐坊,晚上跟着守灵。
有这等胆大之辈夜里帮衬,守灵人也安心些,况且老掌柜跟张三儿父亲至交好友,所以张家好吃好喝招待着他。哪成想,这等泼皮得了一点好脸,竟满口胡诌说老掌柜是给药死的。这可把张家人气坏了,张大抡着板凳把人给轰了出来,郑三儿何许人也,脸皮比城墙拐弯还厚呢,他就赖在门口不走,到饭点直接往前一凑。
这等混不吝,又能怎么办呢。
好在豆腐坊名声一向不差,老掌柜宽厚,子孙都孝顺,并无人当真,也没人理会他。当不当真,张家人也不想听到这种无稽之谈,见他往李有有身边凑,李有有似乎跟他聊得起劲,便有人告诉了张大。
张大记过人群,一把捏住郑三儿咽喉,让他不能说话,又瞪了李有有一眼,道:“富贵儿,你身子弱,不该到处乱跑,赶紧回去!”
李有有莫名其妙被瞪,心中恼怒,但别人家里正乱着,也不好发作,气鼓鼓站立当场。可当他看到镇上捕头金玉言远远走来,心想多半还有别的事,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决定先走一步。
金玉言乃修行中人,行走红尘历练,选了桃花镇,她看到李有有,微微点头示意。当日金玉言初到桃花镇,上山拜谒老和尚,二人喝茶谈禅非常投契,老和尚对她赞不绝口。
李有有不觉得金玉言多出挑,只知其为人不差。金捕头这些年兢兢业业,保住了一方安定,却也没什么名声,众人只当她是寻常捕头。但是云游天下这些年,让他甚至一个道理,民不与官争,最好从不往来。况且早上只吃了半碗稀饭,一上午奔波,这会儿肚子饿得咕咕叫,需得找点吃的去。
他倒想来碗热腾腾的汤面,可手里区区三文钱,还是节约一点比较好。于是取下背篓,准备吃个烧饼,烧饼却不见了。想来是被孩子顺走了,肉饼还不够?
这事儿要说道说道,玩归玩闹归闹,偷东西不可取!
不过眼下那群孩子早散了,自然饿肚子事儿大,李有有身子本就弱,一饿就头晕眼花,只能又摸了了一文,买两个素包子。
这会儿吃一个,晚上再吃一个。
掂着手里两枚铜板,李有有愁眉不展。别看这点子钱少,他可足足花了一个多月,进山采药,回山摘洗干净,又一样一样炮制妥当,却不到半天就花光。如果赚钱这么难,花钱这么快,他往后日子怎么熬?老和尚在时,也没为钱发过愁啊,虽然只是粗茶淡饭,但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唉!老和尚啊老和尚,你在天上千万别睁眼,万一看到我把日子过成这样,大约会气死吧?李有有愁,眉毛挤到一处,咬一口包子,竟有一股淡淡的异味,像桐油的气味儿。
真真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苦着脸,不知该不该继续吃,抬头看见金玉言。
金玉言身材修长,比成年男子还要高一头,李有有看她需要仰望。
“茶楼聊几句?”
“金捕头请客?”李有有觉得不如请吃面,但他没有说。
“走吧,小石阁点心还成。”
“得嘞。”有饭吃,是天大的事。虽然小石阁点心很普通,但老和尚说过,那里干净。
金玉言前面走,李有有屁颠屁颠跟着,前后脚进了小石阁。
小石阁茶水普通,点心普通,又没有说书人揽客,可谓门可罗雀,生意极差。两人进门,店小二别说招呼,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难怪生意这么差。金玉言点了一壶茶,一碟瓜子,李有有不愿意了,他饿着呢,光喝茶水不是更饿?
金玉言故意逗他,取碗饮了一口。
她这两天忙得家都没回,水米不沾牙,嗓子冒烟了。
李有有嗑着瓜子,不说话,他饿。金玉言忍俊不禁,看他可怜兮兮跟小狗儿似的,不忍再逗他,忙叫了两盘点心,李有有果然眉开眼笑起来。
小石阁点心再普通,价格也不便宜,他寻常不吃的。
两块桃酥下肚,又牛饮了两碗茶,李有有舒服了。
“这么饿?”
“人是铁,饭是钢。”
“日子过成这样?”
“还成还成。”李有有打着哈哈。
“郑三儿说什么了。”
“他能说什么,他的话能信?”李有有又吞了一块红豆饼,不可置信看着金玉言。郑三儿一泼皮满嘴跑火车,你堂堂一捕头管他说什么。
“他看见了。”金玉言看着窗外,目光落在水井巷的方向。
“看到了什么?”李有有很快就后悔了,该死的好奇心啊。
“你去问。”
“我去?我去?凭什么我去?”李有有指着鼻子,郑三儿是泼皮无赖,狗都嫌的臭流氓。他去找他,那他成什么人了,万一镇上人以为他们一丘之貉,往后日子可怎么过?
“有偿。”
“得嘞,需要注意什么吗?”
“三十文。”
“我现在就去。”李有有作势要走。
金玉言拉住,好生嘱咐一番,才放他去。
前阵子,金玉言回了一趟家。昨天回镇上,就听风言风语,传闻闹了瘟疫。师傅耳提面命三番五次告诫,老和尚乃天下镇山石,一旦他老人家圆寂,天下必然亮起来,而桃花镇首当其冲,千万小心云云。
是她疏忽了。
山上高人不轻易下山,避免沾染因果。
但世间总有妖魔闹事,门下弟子便肩负着斩妖除魔的大任,既可保人间太平,又可磨炼道心,两全其美,却不料金玉言选择了桃花镇。
老和尚若在,桃花镇必定风调雨顺,一片祥和;
老和尚走了,桃花镇则面临着血雨腥风。
所以,老和尚在与不在,选择桃花镇都不是好主意。
可名不见经传的金玉言,坚定选了桃花镇。
去年初冬,桃花镇忽然迎来了第一场雪。老和尚带着李有有从远方走来,他在郑宅外站了一会儿,又在水井巷口停驻片刻,便回了馒头山。大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松鹤堂老大夫彭渔阳老泪纵横下了山,传出老和尚坐化的消息。
那时候的金玉言,每天绷紧心神,唯恐出乱子。却不想山中,镇上处处风平浪静,与往日并无不同。她以为,也不过如此,所以倦怠了。恰逢师门师姐晋升,邀她回山门观礼,她又多年不曾回去,便安排了一番回了太明山。回了山门,方知师姐不宴客,境界稳固之后去了断云山前线。
她被人算计了,调虎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