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澄心问对,渊龙暗窥

未时,澄心堂内。

…………

钟谟坐在澄心堂内的木椅上,神态有些不自然的四处张望着。

一旁工作的文书提笔侧身:“钟大人,想来太子殿下马上就到了,你尚且忍耐一下。”

钟谟没有理会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杂役上前递茶,顺手擦了擦他身前的灰尘。

钟谟略带好奇的盯了他一眼,却是半口大气也不敢出。

自从先太子李弘冀驾崩以来,他就力主册立李从善为太子。后来惹怒了国主李璟,干脆把他发配到了后周做“外交官”。

不同于现代外交官身份的高贵,他在后周可是没少受委屈。

好不容易得到机会回到江南,这屁股还没有坐热就被太子李煜叫到了澄心堂。

这消息宛若天打雷劈。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李煜刚刚即位就要搞这权力更迭,清算旧臣的行动了么?

思索至此,他钟谟也算是做好了万全准备,大不了到时候主动辞官做个小民,不去管这朝堂之事的烂事了。

这样想着,他还是有些不太甘心,做官多年,自己的抱负尚未实现,答应友人的承诺也没有兑现……

“钟大人。”感怀着,李煜的声音从后堂传出。

李从嘉并未着冕服,素色圆领袍衬得重瞳幽深如潭。

案头摊开的《盐铁论》压着半张澄心堂纸,墨迹未干的“平准法“三字力透纸背。

钟谟的瞳孔微缩——这是西汉桑弘羊的旧策,南唐士林早视若敝屣。

李从嘉故意晾了钟谟几分钟,一是为了提点他当时立储站位不对,二是为了显得自己有排场。

他挥挥手打发走内堂的官员,这才坐在钟谟对侧,喝了一口茶。

“不知太子殿下召臣所谓何事?”

李从嘉屁股还没有坐热,钟谟就开口询问。见他这般猴急,李煜便笑着回应道:“钟大人从大周出使归来,自然是为了给你接风洗尘。”

说着,指了指桌上的茶杯,示意他品鉴。

钟谟连忙点头答谢,心中疑惑反倒是有增不减。

无论这庆功宴是谁办,他钟谟都不会感到违和。可偏偏是李煜,让他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李煜心中究竟是怎样想的,于他而言,究竟是敌是友。

“扬州漕船月前沉了三艘。”

李煜突然开口,指尖划过砚台冰纹,“听闻每船载盐两千石,捞起的麻袋却绣着大周的狼纹。”

他推来盏君山银针,钟谟在后周待久了,免不了受到一些威胁。

这些保命的做法他都能理解,可是自己的老爹李璟就未必会这么想了。

通敌叛国,砍头的大罪啊!

钟谟的幞头微颤。去岁他亲焚的盐船账簿,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是没想到还是被人所察觉。

更加令人感到惊悚的还是这位即位不久的太子爷。

说好的六皇子醉情山水,不善朝政呢?

遥想当时疯狂向国主李璟拱火使劲,推举李从善担任太子之位,现在他的冷汗就忍不住哗啦直流。

原本有着做灯笼的机会,现在怕是要成为灯芯被点燃了。

“殿下要老臣如何效命?”

钟谟突然行稽首礼,官袍下摆扫落茶盏。

他想起书中记载重瞳小儿最善蛊惑人心,此刻方知蛊惑人心的不是妖术,是算无遗策的阳谋。

帝王之相当真不是说说玩的。

心里想着,他就这样跪着,埋头一句话不说。

正估摸着李煜会对他说两句好话,想要起身,抬头却看见了李从嘉不冷不热的目光。

身子骨一软,又是跪了下去。“咔擦”一声脆响,是关节骨许久未活动发出的警告声。

太子不发话他也不好起身,一时间澄心堂内安静的要死,钟谟内心则是慌的一批。

好在并没有持续太久。

李煜袖中滑落《扬州赋》残稿。这是钟谟贬谪时所作,其中“盐车困骥“句被朱砂圈画。

“钟大人将自己比作姜太公,不知道哪个有缘人才配做你的有缘人。”

“国主不配,想来我也是不配!”

掷地有声,字字诛心。

钟谟一下子懵了,自己不过是想抒发一下文臣的风骨,恁得在太子的眼里就成了怀才不遇的怨臣。

这可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啊!

要是澄心堂周遭有个什么官员把今日之事宣扬出去,他少说都要脱层皮。

他狠狠磕上几个头,心情已经是复杂到了极点:“臣不敢,不敢!”

李煜抱着手看着。

叫你这老家伙有眼不识珠,今日不好好整治你一番,难免今后会惹下什么祸事。

钟谟不同于韩熙载,后者脾性更加温和,自然要赶鸭子上架,哄着让他站队。

这澄心堂是他李煜平时办公之地,庄严肃穆的气氛比其他什么部门只多不少,今日让你前来赴宴就是为了让你钟谟看看我李从嘉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做太子,做这江南的国主。

“我欲效太公渭水之约,少伯五湖之游,不知钟卿可愿为舟楫?“

钟谟心中已是诚惶诚恐,闻听此言立马抬起头来对上了李煜的双眼。

澄心堂内宽敞,李煜坐在木椅上,右手捂住茶盏,神色平静的等候着他的回应。一缕阳光照在他的衣领上,使得在场氛围别有一番滋味。

钟谟只觉得眼前少年带给他的压迫感比上当今江南国主,只多不少。

就算是面对后周的小皇帝,也没有过这般感觉。

心中思绪已乱,钟谟无言其他,只是连忙点头,又磕了几个响头。

“钟谟祖籍会稽人,后徙崇安,最后侨居金陵。初为翰林学士,后进礼部侍郎,判尚书省。”

“之后被调遣去往后周,想来郁郁不得志吧……”

钟谟的个人简介宫中都有记载,只是最后这句“郁郁不得志”却是说出他的心声。

“谈不上。”钟谟语塞,明明赞同却还是选择了搪塞过去。

“老臣年事已高,做个小官倒也……”

李从嘉突然打断了他:“昔年大官修海堰,盐户立生祠以祀——不知钟卿可愿做这金丝?”

用“金丝续玉“隐喻修复朝纲,李煜已经是将自己的意图摆在了明面上。

这话说完,钟谟也是当即明白了这位太子殿下的想法,不由得倾佩的望了他一眼。

“老臣...老臣愿为殿下重铸铁闸!“

他忽然以额触地,官帽滚落处露出华发。

之所以“望”,是因为他为官三十载第一次在一个少年身上体会到了真正的肃杀之意。

………………

李璟掷下密报时,掌中玉胆将龙案砸出微不可察的裂痕。

陈觉最近越发是嚣张跋扈了,一想到这儿,他的胸膛就止不住的疼。

郁郁寡欢着,一个老太监靠了上来:“国主,这是太子殿下派人送来的奏折。”

李璟眉头舒展。

自己这位好儿子继太子位不久便将分内之事处理的妥妥当当,完全不像是一个游玩山水多年的王爷。

就说朝中官员表面上笑脸相迎,实则大多数背地里暗自较劲。

李煜确实能够很好的平衡各方的关系,换作他这个国主也不一定能够做得到。

他接过老太监手中的奏折,翻阅起来。

澄心堂的檀香还萦绕在鼻尖,那纸上“平准法“三字却刺得他双目生疼。

保大初年他力推此法遭世家抵制,而今视作庸碌的六郎竟重提旧策。

对了,这“庸碌”的说法还是众位官员在李煜即位初对他的刻板印象。

“钟谟在澄心堂逗留两个时辰。”亲信宦官跪呈密录,“其间三次叩首,离去时携《盐铁论》抄本。”

“三次叩首?”

能够让为人孤傲的钟谟心甘情愿的叩首三次?

李璟的指尖抚过“盐税改制“四字,想起三年前李煜呈上的《牡丹赋》,满纸脂粉气与此刻铁画银钩判若两人。

等了片刻,李璟不由得发出了感叹:“明日让冯相与陈枢密入宫。”

“再把钟谟那老家伙也叫上。”愣了半秒,他补充说道。

想要变法自然是好事,不过你总不能只说服我一个人。

作为南唐的太子,我李璟的儿子,你究竟是个怎样的货色。

明日尚且能够见到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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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太公指姜尚,少伯为范蠡字号,此处喻指君臣际遇。

②:扬州漕运事故见陆游《南唐书·食货》

③:冯延巳(903年—960年),字正中,一字仲杰,南唐吏部尚书冯令頵之长子。其先彭城人,唐末避乱南渡,其祖父迁居于歙州(新安)休宁冯村(今安徽省休宁县冯村)。其父令頵追随南唐烈祖李昪,南唐建国后出任吏部尚书,安家于广陵(今江苏省扬州市),故史书称其为广陵人。

冯延巳是五代十国时期著名词人、宰相。仕于南唐烈祖、中。他的词多写闲情逸致,文人的气息很浓,对北宋初期的词人有比较大的影响。宋初《钓矶立谈》评其“学问渊博,文章颖发,辩说纵横”,有词集《阳春集》传世。

建隆元年(960年)五月,罢相两年后,冯延巳在抑郁寡欢中病逝,享年五十八岁,谥号“忠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