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貌合神离,危巢累卵

“冯相有时间去和太子殿下打交道,还不如想想看国主意在何为!”

陈觉的鱼袋金线在烛火下泛着血光,他有些不满的抱怨道:“那重瞳小儿当着满朝文武暗讽老夫'划桨太深'!“

羊皮纸上的狼首火漆裂成两半,“冯相还要忍到几时?“

陈觉为人向来如此,直言直语。要是换在往常时光,冯廷巳大概也只是会无奈一笑,糊弄过去。

可今非昔比,前几日陈觉才在大殿上让他难堪,这口恶气自己怎样都咽不下去。

冯廷巳头也不抬,抿了一口茶:“在场的没有外人,我就实话实说了。”

冯延巳的象牙笏板轻叩歙砚,墨汁溅上一册摹本。

画中红衣官员的位置,被他用朱砂改绘成毒蛇:“陈枢密派死士刺杀徐铉未果,倒让太子得了清查你的由头。“砚底“兵戈早息“的铭文映着烛光,像在嘲笑什么。

“偷鸡不成蚀把米。”

“依我看,你们总想着换一个可以把控的太子,就可以保住自己的官位。不料,现在出现了一个比前太子更麻烦的存在。”

这一切还不是拜你所赐!

陈觉自觉理亏,只能保持沉默。

过了许久,陈觉才开口说道:“冯相,你我终究都是宋先生的门徒,属于是同一条小舟上的人。”

冯廷巳冷笑了一声,显然是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君王自然是君王,臣子终究是臣子。枢密莫非连这般道理都还没有学会?”

说完,冯廷巳叹了一口气。

若说他与陈觉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处事更为周全——相反,陈觉则是更加激进。

换句话来说,一个是理想派,另一个则是不折不扣的实干派。

他陈觉想要扶持一个新太子把持政权的想法与思路并没有问题,但是有一个致命点在于整个过程操之过急,忽略了一个重要人物的想法。

什么人物?

自然便是当今的江南国主李璟!

前太子薨逝,政权与法度发生更迭,可这权力更迭的最终决定权始终掌握在国主的手中。

但陈觉心中却不这样想,这位同门习惯了李璟所赋予给他的权利,他还是固执的认为李璟是那个垂拱而治的江南国主。

简直是痴心妄想!

相伴国主多年,他当然清楚李璟的心气与脾性。

短暂的逾界,尚且激不起李璟的怒火。但若是长此以往,不加节制,必然会引火烧身,受到反噬。

他们宋党,完完全全是在刀尖上舔血。

可惜的是,就算他能够意识到这一点也说服不了陈觉,因为后者已经被所谓的恩赐蒙蔽了双眼。

皇恩浩荡,又何尝不是一剂慢性毒药。

“那冯相是要弃车保帅?“

陈觉扫了冯廷巳一眼,“别忘了楚州盐引的账册还在我手里!“

冯延巳之弟侵占茶山的铁证确实牢牢掌控在陈觉手中。

周遭的氛围一时间冷淡下来。

宋齐丘的麈尾突然横在两人之间,这位三朝元老的紫袍泛着陈年药香:“二位是要给太子演'二虎竞食'的戏码?“

他咳嗽着舒展眉眼,不满的瞪了一眼陈觉。

陈觉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同样都是投靠在宋门之下的人,他们都清楚宋齐丘的本事有多高。

虽然说宋齐丘早已过上了半隐居的生活,但朝堂之上遍地都是他的门生。

真正做到了一人之下!

陈觉袖中玉佩贴着肌肤,让他想起二十年前。那时冯延巳也不过还只是个翰林学士,至于他陈觉,不过芝麻小官!

如今的辉煌自然都要归功于眼前的老头。

“枢密使当知兔死狗烹!“

宋齐丘的麈尾扫过茶桌,在陈觉身前稍处停顿。到了他这个年纪,权利什么的自然看淡了许多,当然了,他也能够理解陈觉的执念。

他侧身看向一旁的冯廷巳,忽然想到了当年烈祖李昪临终前那句“宋卿当为大唐守好这三匹饿狼“,此刻如惊雷在耳。

这么多年过去了,也算是物是人非了。

他终究不再是那个年轻气盛的宋齐丘了……

“二位可记得保大五年的太湖盟誓?“

“同饮此杯者,生死不负。“

青瓷盏底映出陈觉抽搐的嘴角。

冯廷巳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说什么生死不负,玩笑话罢了。

冯延巳的舌尖尝到茶中苦杏味,宋齐丘这老匹夫还是这样,表面功夫做得一套一套的。

别看冯廷巳如今大权在握,他心里也是极其忌惮这个老头的。想到这儿,他不由得自嘲的笑了一声。

“冯相笑什么?“

陈觉突然发问,鱼袋金线缠在案上。冯延巳想到“契丹“二字,忽然想起太子昨日在朝堂的“浪涛论“。

莫非那重瞳小儿早知幽州事,这局棋竟比自己想的深三成。

陈觉这莽夫或许留着还有用,他若真引来契丹铁骑,正好借太子之手除之。

至于宋齐丘嘛,树倒猕猴散…………

他忽然满意的点了点头,当务之急是将自己的身份摘个干净。

毕竟自己与陈觉和宋齐丘的纠葛实在是太深了!

更漏指向寅时,密室的烛火终于熄灭,三道人影分投不同方向,如饿狼奔向血色黎明。

冯廷巳下定了主意,这滩浑水他可不愿意去蹚……

——————

注释:

①:麈尾为魏晋名士清谈用具,南唐士大夫仍沿用,《清异录》载宋齐丘麈尾“镶七宝,值千金“。

②:《周易·乾卦》“上九,亢龙有悔“,喻指居高位者易招祸

③:太湖盟誓为虚构,喻指南唐党争传统。(艺术加工成分)

④:宋齐丘(887年-959年),一作宋齐邱,字超回(一作昭回),后改字子嵩,号九华先生,豫章(今江西南昌)人,五代十国时期吴国、南唐宰相。

宋齐丘隐归青阳,逾年不得起复。

其亲信陈觉、李征古通过李景达向李璟进言称:“宋齐丘是先帝布衣之旧,陛下就算不加以任用,也不应将他弃于山野。李璟于是命李景达亲自前往青阳,征召宋齐丘入朝。

宋齐丘这才得以回到朝堂,被拜为太傅、中书令,封卫国公,赐号国老“但奉朝请,不预政事”。

后被囚禁于青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