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魂幡与兵解

“道友,你瞧啊!”伍三枯瘦如枝条的手指朝天指去,一缕黑烟缓缓飘空,越过高台旁矗立的木杆,消融于杆头飘荡的破烂白帆布中。

县尉林志率领手下赶往飞升台,台子上火焰未熄,他差人用土将火填埋熄灭,蜷缩在余烬里的尸首被焚烧至扭曲变形,皮肉碳化成了漆黑的硬壳,紧贴在缩紧的骨骼上。

“荒唐,简直是荒唐!”

“你们这群猪的脑子是被驴踢了?”

焦黑尸体让林志忍不住破口大骂,魏两县的玄风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才知非同寻常。

这种视生命如儿戏的飞升闹剧,真不知道当地县衙和州府是怎么默许的。

聚众百姓都是有些年纪的老者,见眼前人身体魁梧,性情暴烈,被骂了也不敢回话。

唯独人群中的癞子头笑呵呵站了出来:“林大人,话不能这么讲,他成了啊!刚刚一缕仙魂直上九重霄,老夫看得一清二楚。”

林志没好气道:“我就见那阴魂没飞过杆顶的幡。”

“嗨,再往上走,那肉体凡胎自然看不见了。”

“真要能成,为何不见仙人回来,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们尸解了,家里人都比不得鸡狗了?”

“天机不可泄露,仙缘难以撞破,没那么简单的。”伍三挠了挠斑斑驳驳的头顶,指甲刮擦头皮,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这癞子头早些年是梅城小偷小摸的惯犯,没少犯在林志手中,他的为人品性,林志自然清楚,便没再同他多言。

“散了,都散了!谁知道这飞升台是哪家大户搭建的,和他说,我拆了啊!”

林志一声令下,围聚台前的百姓被捕快和民壮驱至北山脚,乌泱泱的人群中,余下癞子头伍三和另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

那男人相貌平平,眉淡如远山残黛,眼如浅塘静水,鼻若泥塑未干的粗坯,连唇色都似隔夜冷茶般温吞,丢在人堆中,下一秒便能叫人忘掉。

林志问道:“是你家主子的?”

“啊···不是,咱就是一摆摊算命的,人哪里多就去哪,那杆子立在旁边当个招牌,小的这就将幢幡给取了。”

那男人怂头怂脑摸到木杆下,将高挂的幡取下。

幡有些破旧,灰褐色的麻布被风雨啃出了无数缺口,边沿像是被猫狗撕扯过,垂着长短不一的布条,幡面隐约能看出点模糊字迹。

上曰:上知皇极先天之数,下晓人间富贵贫贱。

“你这算命的用的东西也忒寒碜!能算富贵贫贱,怎么就不知道今生的穷困潦倒?”林志抱臂打量男人,嘴中啧啧道,“还是换身行当,行走江湖,在面子上起码能说得过去。”

算命先生一点头:“大人说的极是,小的回头就换。”

说罢,他将烂幡布塞进怀中,顺手把细长竹竿扛在肩膀,偷偷用余光瞅了眼林志身旁的陈轩禾。

算命的先是一愣,而后眼珠猛地收缩,像是被宝光骤然勒紧了瞳仁,原本浑浊的眸子忽地灼亮如饿狼。

他嘴角无意识地抽搐了两下,似乎想笑,却又怕惊动了眼前人,只死死咬住后槽牙,把一声惊叹碾碎在了喉咙里。

“啊···几位大人,没有别的什么事情,那小的就先行告退了。”

“去吧,下次不要瞎掺和。”林志不耐烦招招手,转身吩咐手下去拆除飞升台。

梨花娘娘尾巴轻摆,目光却始终盯着山道尽头——那算命的身影已转过山隘,只剩下破旧的幡旗在日光中一晃一晃地消失。

“这个人,很厉害。”狸花猫忽然开口道。

陈轩禾收回看向山道的视线,侧眸看向梨花娘娘:“是修士吗?”

狸花猫点头,耳朵微微抖动:“嗯,很厉害的修士,比花匠先前见过的所有人都厉害。”

陈轩禾若有所思,沉默了一瞬才说道:“如此境界的人,竟愿意窝在半山腰,算几个铜板的卦?”

“他的幡旗有问题,死去的人魂魄未散,就被他纳入了幡中,要是花匠实力再高点,就能看清他幡中冒出的缕缕黑烟,他在竭力掩饰了,可逃不过梨花娘娘的眼睛。”

狸花猫仰起头,咧开嘴,露出一个近乎得意的弧度。

“是炼魂的邪修嘛,难怪会在飞升台附近徘徊。”

有人自杀,立刻就收魂入幡,对那算命的来讲,魏两县简直就是块修炼的风水宝地。

“飞升台,白幡,魏南的市井···都是某条线上的终局所出现的东西···”

春风灌入陈轩禾的衣袖,泛起一阵毛骨悚然的凉意。

既然对方无意生事,自然最好。

他在心中暗暗记下,下次再遇见那面招魂幡,定要多加小心。

正思忖间,身旁突然骚乱起来,衙差们已然抄起家伙,准备拆了飞升台。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伍三一个骨碌从地上弹起,张开双臂,像护崽的老母鸡般拦在众人面前。

县尉林志冷哼一声,“铮”地抽出腰刀:“没和你说,我们这一趟就是找你来了!什么魑魅魍魉也敢装神弄鬼,修尸解仙把自己修成了行尸走肉都不自知,还敢妄称飞升?”

伍三木着一张脸,浑浊的眼珠子迟缓地转了转:“胡、胡说!老夫岂会不知···”

不由分说,寒芒闪过,刀锋已划破癞子头的手臂。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那伤口像劈在朽木上,竟无鲜血涌出,皮肉纹理更是怪异,分明不是活人肌理。

“好个老匹夫!”林志额头青筋暴起,“你把自己炼成什么鬼东西了!”

“虽然不是刀枪不入,但无畏疼痛,这不正是半仙之体吗?”癞子头忽然激动起来,三两步窜上飞升台。

“老夫知道县尉大人的来意了,你要为了梅城安稳,除了老夫这个异类,还要拆台···既然如此,那不如做个两全其美的好事。”

佝偻的身躯突然挺得笔直,“就在此高台上取我性命,助我兵解,好教老夫为天下寒门证道百年!”

山风呜咽着卷过台面,将癞子头的破袍子吹得猎猎作响。

他袒露着干瘪的臂膀,掀开衣衫,露出下面枯树皮般的肌肤,张开双臂,闭目仰天,像一尊朽烂的泥塑,却偏生做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架势。

“县尉大人,来,就这儿——”伍三拍着胸膛,咚咚作响,“老夫这一身枯骨,距离大道可就差您这一刀了!”

林志握刀的手微微发颤,刀刃上还沾着几丝枯木纤维似的碎屑。

刚才那一刀砍下去,竟真像劈进了一截风干的桃木,哪有人味儿?

他咬着牙骂道:“疯子!我成全你,不管做鬼成仙,记得回来找我。”

刀光一闪人头落。

烂疮遍布的癞子头滚落在陈轩禾脚边,枯树皮似的脸上还挂着笑。

伍三的脸皮下有什么东西蠕了蠕,喉咙里挤出“咯咯”两声,咽下最后一口浊气,干裂的嘴唇向两侧一扯,露出黑黄的牙龈。

“道友啊···”他对陈轩禾开口了,声音却不像从那烂透的嘴里出来的,而是直接扎进了神魂,“县尉大人没有仙缘悟性,比不得你,要是成了,我会回来带你一同飞升白玉京。”

“你且等着,我一定会回来的。”

说完,伍三的嘴角越咧越大,生生裂到了耳根,皮肉撕开的瞬间,里面依旧没有血,只有密密麻麻、细如发丝的黑色触须,正顺着牙床缓缓蠕动。

癞子头的眼皮半耷拉着,浑浊眼球直勾勾盯着陈轩禾,到死都没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