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冷冷地悬在紫禁城的上空,普照着从永乐十八年以来就建成的这九千余间宫室的每个屋顶。
景阳宫。
属内廷东六宫之一,位于紫禁城钟粹宫之东、永和宫之北。
内廷太监、宫女,宦者数万,依然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而此宫,可以说是东西六宫中最冷清的院落。
锦衣卫都指挥使朱希孝奉旨觐见,跟随着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太监孟冲的引领一路向前,但越走越觉得不对,这分明不是乾清宫的方向。
更像是冷宫的方向。
朱希孝四望着殿宇屋檐下零星的灯火,这敞开的殿门,传出微弱的亮光,就像是择人而噬的猛兽之口,心中才获得锦衣卫实权的火热,逐渐转化成了冰凉,站住了脚,问道:“孟公公,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人身在紫禁城中,不比身在山中觉得清晰,尤其是入了夜,只要慌了神,方向感就会越来越弱,人本能地对未知之物,之事,就会产生恐惧,这时的朱希孝,如同受伤的小鹿,有些惊了。
“不要问,跟我走。”孟冲显得十分不耐烦,脚下就要朝殿门跨过去,却被朱希孝拽住了,“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孟冲望着他,却没有回答,只是灯笼光的照耀下,宦者白净的脸,变得黑红黑红的,顿生恐怖。
而殿中的人儿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小太监从里面跨了出来,低着头道:“缇帅,快请进来,陛下正等着您呢。”
朱希孝犹豫不决,孟冲却不想等他,抬腿便进了大殿,事已至此,发昏当不了死,朱希孝一狠心,一咬牙,跟着进了殿门。
霎那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和阴凉感袭来,朱希孝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再朝殿内瞥了一眼,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满是灰尘的地砖上,形成一道道斑驳的光影。
殿内的陈设,也是落满了灰尘,夹杂着凌乱的蜘蛛网,无法想象,辉煌壮观的紫禁城中,会有这般破败不堪的宫室。
少年天子就坐在一条案子后,在左右两盏灯笼光照下,像是在翻看着什么,这是仅有的光亮,之前在殿外看到的微光,便来自于此。
此时此刻,少年天下的幼小身躯,在光影的作用下,显得无比的伟大,朱希孝的月影被吞噬,立刻跪了下来,“微臣朱希孝叩见陛下。”
站在案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贵,展开金黄的绢纸,振声道:“大行皇帝遗诏,听旨!”
朱希孝跪着的身体,头颅又低了两分,思绪纷乱如麻,大行皇帝都死了这么久,连陛下都登基了这么些天了,怎么还能听到先帝遗诏。
“成国公朱希忠,锦衣卫都指挥使朱希孝,本系微末小民、小臣,蒙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恩德,承袭公卿,受世宗皇帝及朕破格简拔,位列台阁,乃敢交通徐阶、高拱、张居正等诸公大臣图谋不轨,谋求非分恩荣,着即赐死,钦此!”
站在殿内殿外的太监,走到了殿门口,彻底掩住了月光,朱希孝顿时陷入黑寂之中,冷汗直流,惊慌失措道:“陛下,微臣兄弟冤枉啊陛下,徐阶等外臣虽然多次笼络臣等,但臣等着实没有和他们越格交往啊,求陛下明察,陛下,陛下,陛下……”
说话间,朱希孝已经带上了哭腔,满脸、满身的冷汗,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朱翊钧却是连头也未抬。
张贵望了望陛下,认为可以了,这才慢慢合起黄绢,再次望向朱希孝,说道:“你记住,这道遗诏,已在南北二京黄册库中收藏,今后,你们兄弟若没和徐阶、高拱、张居正等外臣交往,这道遗诏,万岁爷就当作没有,如果你真有异心,万岁爷取你性命,便是代天行诛,遵从遗命。”
“是。”朱希孝脑袋贴着冰凉且脏的地砖,根本不敢抬起分毫,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激动和惶恐。
他和兄长怎么也没有想过,俨然是宽然长者的大行皇帝,会将他们兄弟俩看的这么清楚,在死前,甚至专门留了道遗诏。
即便今夜陛下将他立斩于此,再去抄拿成国公府,这天底下,也没人能说个不字,但有异议,便为结纳外臣的罪证和同党,一并论死。
遗诏,在某些时候,比圣旨都好用!
“现在,我宣读陛下诏书。”
张贵取过了第二道诏书,挥退了殿门口的太监,继续说道:“上谕,锦衣卫都指挥使朱希孝,侍奉我皇家已三代,忠诚勤慎,不敢告劳,着即加封为太子太傅,钦此!”
“缇帅,谢恩吧。”
“微臣朱希孝叩谢陛下天恩!”朱希孝抬起头,灰尘和冷汗混杂的脸脏黑至极,连续叩了三首。
没死,还得了“东宫三师”之一的头衔,这封号虽说没有什么实际好处,但通常只有德高望重、功勋卓著的重臣才能获得,是对其过往功绩的肯定与表彰。
对朱希孝而言,这是陛下的信任和重视,如若能一直简在圣心,那“先帝遗诏”就不会化为现实,也就不用死了。
死刑,转死缓,能缓到老死,就等同于没有刑罚。
站在案子左右的张贵、孟冲向着殿门口走了过去,晦暗、空荡的大殿,君臣一坐一跪,沉寂的气氛,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君臣独对,朱希孝的冷汗又下来了,这一刻,他心中满是晦暗,以及对兄长的怨憎。
兄长看错了大行皇帝,更看错了当今陛下,这让他此前以锦衣卫都指挥使之身结缘交好的每一个外臣,在这时候,都让悬在头顶的利刃距离他更近一分。
大兄,你误我啊!
性命不掌握在自己个儿的手上,听着身前案上陛下落笔于纸的轻微沙沙声,心肝都在受着煎熬。
“到案子这来看看。”
金口玉言。
朱希孝如蒙大赦,遵命站起,腰肢却直不起来,缓步来到御案前,光线略暗,微眯着眼睛看到了那几个字,“明主治吏不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