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蒸汽与紫罗兰的相遇

蒸汽列车在铁轨上发出垂死的呜咽。

薇尔莉特将脸贴在车窗上，看着铅灰色天空下逐渐清晰的城市轮廓。金州的烟囱群正在吞吐云雾，像无数根插在大地肺叶上的金属吸管。她下意识握紧胸前的银质怀表，齿轮转动的微颤从掌心传来——这是基尔伯特少佐留给她的最后礼物，表盖内侧嵌着一片风干的紫罗兰花瓣。

“本次列车即将抵达金州中央车站，请携带好您的机械义肢。“乘务员的播报声夹杂着电流杂音。薇尔莉特低头检查右臂的铰链关节，黄铜表面残留着昨夜擦拭时沾染的蓝墨水，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月台被蒸汽笼罩的瞬间，她听见金属摩擦的尖叫。

十二名工人正用液压钳拆卸老式信号灯，红绿玻璃碎片在铁轨间闪烁。穿皮靴的孩童追逐着滚落的黄铜螺丝，撞上她裙摆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这是战争留下的子弹壳吗？“孩子仰头问，手指戳向她冰凉的机械手掌。

“是打字机的零件。“薇尔莉特蹲下身，从蕾丝领口摘下一枚鎏金齿轮胸针，“可以用来交换你口袋里的东西吗？“孩子涨红着脸交出攥着的紫罗兰标本，花瓣边缘已经发黑卷曲，像被火烧过的情书残页。

她将标本夹进工作笔记时，闻到了硝烟的味道。

谢言杰的实验室藏在圣安娜教堂的地下室。

薇尔莉特跟着引路的老修女穿过彩绘玻璃长廊，斑斓的光影在军装外套上流淌。唱诗班座椅堆满印着“军用机密“的牛皮纸袋，管风琴的铜管被改装成蒸汽阀门，每次排气都会震落墙灰，如同下着一场骨白色的雪。

“他就在告解室后面。“修女划着十字快步离开。薇尔莉特听见某种精密机械的嗡鸣，像是有人把管风琴的悲鸣塞进了八音盒。

推开橡木门的刹那，蓝光如潮水涌出。

三百枚真空管在天花板编织成星图，荧光在玻璃器皿间折射出幽灵般的轨迹。穿白大褂的男人背对着她调试示波器，袖口露出缠着绝缘胶带的手腕。他脚边的黄铜垃圾桶里塞满撕碎的照片，半张年轻军官的笑脸从纸屑中浮起——那是基尔伯特少佐二十二岁时的模样。

“C·H邮政公司派来的打字员？“男人没有回头，声音带着电子设备特有的失真，“文件在左手第三个抽屉，写完直接投进焚化炉。“

薇尔莉特的目光掠过他后颈的条形码刺青。这是莱丁谢夫特里希国给战争科学家的烙印，她曾在其他退役军官身上见过类似的标记。“谢言杰博士，我是自动手记人偶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奉命协助您完成电话技术可行性报告。“

示波器的绿色波纹突然剧烈震荡。

男人终于转过身。他左眼戴着单筒显微目镜，镜片后的虹膜泛着不自然的琥珀色——那是长期接触放射性材料留下的痕迹。“原来是人偶小姐。“他摘下目镜，露出眼角细密的灼伤疤痕，“听说你们靠吃别人的故事活着？“

实验室突然陷入黑暗。

备用电源启动的瞬间，薇尔莉特看见他白大褂内衬缝满银质十字架。那些本该神圣的符号被改装成电极触点，随着呼吸在布料下起伏，像一群被困在蚕茧里的金属飞蛾。

“这是军用级防磁干扰服。“谢言杰敲了敲胸口的十字架，溅起细小的电弧，“上个月情报局的人带着录音设备来找我，回去发现磁带里全是圣经诵读声。“他的笑声被通风管的轰鸣吞没，“现在开始工作吧，打字机小姐。第一章节是电话技术在战场通讯中的应用前景。“

薇尔莉特打开抽屉时，一张照片滑落在地。

泛黄的相纸上，年轻时的谢言杰与基尔伯特少佐并肩站在野战帐篷前。少佐手里捧着盛开的紫罗兰花束，谢言杰的防护镜倒映着某种精密仪器的轮廓。照片背面用化学试剂写着褪色的字迹：“1943.5.7声波武器原型机测试成功让声音代替子弹飞“

她将照片轻轻放回原处，金属手指在文件边缘压出皱痕。窗外传来蒸汽锤击打钢板的声响，震得试管架上的培养皿微微颤抖，某种淡某种淡紫色菌落正在营养液里舒展身躯，像极了少佐墓前年年盛开的紫罗兰。

“您似乎对文字工作有误解。“当谢言杰第五次将咖啡泼到草稿纸上时，薇尔莉特终于开口。她的机械手指在打字机上舞动如剑，“可行性报告需要逻辑，而您提供的都是意识流碎片。“

谢言杰把玩着真空管，蓝光在他指间流动：“知道为什么电话比书信先进吗？因为电流不需要起承转合。“他突然将真空管贴近她的耳畔，电子噪声中传来遥远的哭声，“这是大西洋海底电缆捕获的战争残响，要不要写进报告附录？“

薇尔莉特闻到了海水的腥咸。不是蔚蓝的浪漫，而是沉船燃料舱泄漏的污浊。“您真正想制造的恐怕不是电话。“她按下退格键，将“军事应用“改为“民用通讯“，“这些参数设计明显超出普通通话需求。“

示波器的波纹突然变成剧烈的心电图。

谢言杰扯开领口的十字架电极，皮肤上留着焦黑的印痕。“人偶小姐，你见过声波震碎内脏的场面吗？“他的瞳孔在应急灯下收缩成针尖，“那些尖叫会卡在电话听筒里，像永远吐不干净的痰。“

通风管突然喷出大量蒸汽，模糊了两人之间的玻璃幕墙。薇尔莉特看见自己的机械手指在雾面上划出字迹：“恐惧不该成为技术的囚笼。“她腕关节的液压泵发出轻响，像一声叹息。

警报声骤然响起。

“又是军方的人。“谢言杰将照片碎片塞进焚化炉，火舌舔舐着基尔伯特的半边笑脸，“去温室躲着，那里有他们最讨厌的东西。“

薇尔莉特推开生锈的铁门时，紫罗兰的香气如潮水般涌来。巨大的玻璃穹顶下，藤蔓缠绕着蒸汽管道生长，蓝紫色花瓣在气压阀的嘶鸣中颤抖。她触碰最近的花朵，露珠顺着黄铜义肢滑落，在生锈的管道上刻出蜿蜒的泪痕。

花丛深处藏着台老式发报机，键盘缝隙里开出一簇野花。薇尔莉特掀开防尘罩，发现电报纸上画着幼稚的涂鸦：两个火柴人站在开满鲜花的铁轨旁，头顶是用莫尔斯电码写的“再见“。

枪声突然穿透玻璃。

她转身时看见谢言杰站在花房入口，白大褂溅满机油污渍。他手里握着改装过的电压表，表盘指针疯狂摆动：“看来今天写不成报告了。“他的笑容比示波器的波纹更扭曲，“要听听电话发明者的临终遗言吗？“

温室顶端的排风扇开始旋转，紫罗兰花瓣被气流卷向高空。薇尔莉特握紧藏在裙摆里的速记笔，笔尖渗出蓝墨水，像即将凝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