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慎的话勾起了杨廷和一些回忆。
那还是去年秋天,正德皇帝南巡归京,忽然就要改道苏杭。随后就发生了落水事件,此事一直到正德驾崩都疑点重重。
倭寇,海禁,茶税、盐税……
无数片段在杨廷和的脑袋里掠过,他好像要抓住什么,却又找不到头绪,一时间脑子有些乱。
“陛下应该已经看出这具尸体的身份了,没有提,估计是另有打算。我料想寿宁侯胆子再大,也不敢勾结倭寇。因此我的判断不变,此事应该还是陛下主导的,这具倭寇的尸体,有可能是个意外,但如果不是意外……”杨慎压低声音,道:“那陛下必然还有后手。”
“老了,脑子跟不上了。”杨廷和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把验尸单收了起来,看了看杨慎桌上的纸张,道:“你这几日不回家,一直在鼓捣的东西就是这个?这是什么,字书么?”
“是字典。”杨慎从嘉靖召见他开始,细细说了一遍,杨廷和听完也很是意外,他又仔细瞧了瞧,道:“若真是如此,这本字典现世后,我大明百姓识字就方便了。”
“是啊,枉我读书万卷,竟想不出这样的办法,此事功在千秋,儿子实在是停不下来,只盼着能早一日完成,早一日让这字典现世啊。”
杨廷和看着又提起笔的儿子,忽然笑道:“听你的话音,你对陛下的才能颇为认可啊。”
“父亲。”杨慎多聪明的人,岂能听不出杨廷和的弦外之音:“我还记得小时候,你教导我的时候说,这世上的事,没有绝对的对错。所以评价一个人,要看史书,过了几十上百年,盖棺定论,才能看得出当年做的事情,到底是好还是坏。”
“而修字典这件事,用不着几十上百年。不管何时何地,它都是一件好事,既然是一件好事,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杨廷和默然,忽然欣慰地笑了,拍了拍杨慎的肩膀,道:“儿子,你是状元之才,无论文心还是文胆,都远胜于我,相信你自己的路,爹没什么指摘你的。”
“多谢父亲。”
“好了,你忙着吧,我先回府了。”
“恭送父亲。”
杨慎送杨廷和到门口,杨廷和路过那棵杨树,恍然间有一种感觉,自己的儿子也许不想做顽石,他想做一棵树。
一棵开枝散叶,遮风挡雨的树。
“未尝不可,罢了,自己走自己的路吧!”
杨廷和慨叹一声,上车回府了。
另一边,嘉靖也在为尸体的事情烦心。
阴五的尸体,是他准备的,但这具倭寇的尸体,却不是他准备的。
实际上,阴五的尸体压根就没出过京城。今日运抵京城的,只有这个倭寇的一具尸体而已。
事情还要从嘉靖成为男人的那日说起,夜半睡不着,俩人就聊起了彼此的事情。嘉靖得知茹瑶被卖进宫的经过,便说可以为她报仇,想对谁报仇都可以。
茹瑶认真地想了,觉得虽然舅舅对自己不好,但毕竟是亲舅舅,而且如果没有这件事,她也遇不到嘉靖,就放弃了对舅舅报仇。
但除了舅舅之外,她还有两个仇人,一个是江彬,另一个是江彬身边那个尖嘴猴腮叫阴五的人,就是他具体负责从民间选秀女的,而且这人最可恨的一点是,他借着这件事,祸害了不知多少女子,有的女子都已经嫁人了,他还要祸害,让人恨得牙根痒痒。
江彬已经死了,没法再追究,但这个阴五却还活着。对旁人来说,或许难办,但对皇帝来说,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次日一早,嘉靖就把事情跟陆炳说了,陆炳俩时辰就把人逮住了,审讯什么的直接免了,一巴掌拍在后心就给震死了。
也是巧了,当时嘉靖正琢磨怎么完成利议之争的任务,蒋冕上折子说侵占田产的事情也让他心烦,仁寿宫那边又要选秀女,又听说张氏兄弟劣迹斑斑,一堆事情堆在一起,量变引起质变了,忽然一个主意浮现在了脑海里。
嘉靖让陆炳把阴五的尸体拿冰块给冻上了,随后用飞鸽传书联系了去安陆迎接母亲的陆松,自导自演了这场兴王府走水的戏码。
让他没想到的是,后来陆松来信,还真就找到了一伙伺机刺杀的贼人。这群人可能也是琢磨点火,没等下手呢,兴王府的人自己给点着了。正懵的时候,锦衣卫发现了他们,一番厮杀下来,留下了这么一具尸体。
自导自演的戏码,被人加了一场戏,嘉靖自然是不高兴的。但戏还是得演完,于是才有了他派张璁带三千营去迎的事情。
也有提防倭寇再行刺的担心在。
昨夜收到飞鸽传书,再有两日,母亲的车驾就能到京郊了。这个消息瞒不住,估计用不了半日,京城的各方势力也都能知晓。
母亲的信里已经说明了态度,她要的是太后的名分,同时为自己的丈夫要皇帝的名分,嘉靖是知道自己母亲的脾气的,如果不能让她满意,估计她也会跟自己一样住在京郊的皇庄里面不入宫。
好在嘉靖早有准备,于是今日两具贼人的尸首“入京”了。他拿阴五的尸首向张氏兄弟发难,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为的就是让张太后再让一步。
至此,他的布局已经完成,就看对方如何出招了。
嘉靖一边刻着麻将,一边琢磨这几方势力能有什么动作。
“王守仁、张璁算是我这边的打手。”
“内阁那边,杨廷和、蒋冕、毛纪、杨慎……毛纪是个嘴笨的,不足为虑,杨慎让我拿字典拖住了,蒋冕被清查田产的事情捆着,也就剩下杨廷和了。”
“哦,对了,还有他那些门生故吏。”
“军方呢,徐光祚许之以利,张璁许之以权,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至少也能保持中立。”
“太后这边,夏皇后如今是我的眼线,她那俩兄弟,如果不出意外,在母亲来之前,他们应该已经滚回老家了。”
“还有谁?还有什么是我还没想到的呢?勋贵?外戚?那些上书的官员和士子?”
“还落下了什么?”
嘉靖在心里不断盘算着,就如同在下一盘围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