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未至,溪畔芦苇已白了头。
青泥巷铁匠铺,铁砧上的青铜剑胚已锻至通体赤红。
陈青崖赤着精瘦上身,脊背弓成青石桥的弧度。铁锤起落间,火星子溅在地上结霜的草叶上,烧出十七八个芝麻小的焦孔。
这柄百年青铜剑胚在淬火前要捶足三千六百锤,师父说差一锤便是云泥之别。而每锻三百锤则需以“凤凰三点头“之势收力,方能逼出青铜中的阴秽之气。
“铛!“
第一千两百锤砸落时,锤面木纹突然渗出血丝。
少年腕骨微颤,余光瞥见淬火池倒影里浮出七道虚影。
居中戴青铜面甲者,腰间悬剑与他怀中断刃形制相仿,剑格处“斩因“二字正与自己那半截残剑的裂痕严丝合扣!
少年不知这半截残剑的来历,只知道自从记事起,就随身带着这柄刻有“果“的断剑。
“龟息宁神,气走太渊。”
老人的声音猛地在耳畔炸响。
少年猛咬舌尖,血腥味混着铁锈气冲入鼻腔,眼前幻象如退潮般消散。
他顺势将铁锤抡出个浑圆,锤头在晨雾中划出阴阳鱼轨迹——这正是陈老铁每日鸡鸣时分逼他练习的“抱炉式“,看似锻铁,实为锤炼气机。
丹田处蛰伏的气旋被牵动,沿着脊柱游走三关。陈青崖忽觉耳清目明,竟能看清三丈外苇叶上的霜纹。昨夜强行修炼《铸剑经》残留的燥气,此刻化作白雾从毛孔渗出,在周身形成游龙状的气旋。
《铸剑经》是陈老铁在陈清崖7岁时教他修习,至今刚好十年。
陈老铁蜷在檐下竹椅中,烟锅敲打铁砧的脆响破开幻象。
“哼,心浮气躁,锻的什么器!”
陈老铁旱烟杆指向东南天际:“罢了,今天先到这吧。去把西厢房的边角料卖了,记得绕开三槐巷。”
少年应声抬头,却恰见三只丹顶鹤掠过剑冢方向的雾霭。最后那只突然折颈,鹤唳声里散作漫天符纸,未燃尽的朱砂如血雨飘落。他抱起缠着镇邪红绳的竹筐时,却发觉师父靴底沾着星点金漆。少年抱着青铜匣远去,少年知道那个金漆与剑冢残碑上的封棺漆如出一辙。只是少年没问,老人自然也没答,只是少年远去后,隐隐约约从铁匠铺里传来一声叹息。
......
青泥巷早市浸在松烟墨香里。陈青崖刚展开“陈记铸器“的褪色布幡,一位身着金丝云纹锦袍的中年富商模样的人已来至门前。来者拇指翡翠扳指叩击青铜匣,金石之音似是暗合修士的吐纳节律:“听闻陈老铁锻的镇岳剑,能钉地脉锁妖邪?“
富商似是修士。
“寻常青铜,镇宅罢了。“少年将布幡穗子摆成坎离方位,瞥见对方玉佩“天工坊“三字蒙着灰翳。修士袖中滑出玄铁罗盘,盘中金针忽指西忽指南,最终笔直钉向青崖膻中穴。
市集喧哗骤然沉寂。茶博士扬起的铜壶凝在半空,水汽结作冰晶。陈青崖喉头腥甜,怀中断剑却滚烫起来。恍惚见修士背后伸出千百灰线,半数没入地脉,半数系着西天残月。
“一不铸凶兵。“少年咬牙诵师门铁律,断剑隔着粗布烫得胸腹生疼。
“二不侍强梁。“修士袖中窜出的碧鳞小蛇距他眼睫三寸时忽燃作青烟。
“三不...“
“逆天改命。“苍老话音混着烟油味撞破凝滞时空。陈老铁佝偻身影自巷尾踱来,烟杆敲地声如剑鸣。修士面色骤变,罗盘“咔嚓“裂作阴阳鱼坠入地缝。青泥巷的松烟忽地凝滞。
修士袖中玄铁罗盘嗡嗡震颤,盘中金针炸作齑粉,竟在半空凝成三寸小剑直刺陈老铁眉心。“叮“的一声,陈老铁烟杆头迸出火星,却是陈老铁用烟锅挡住了小剑,小剑剑锋凌厉,烟锅却纹丝不动。
“好个‘不惑境’的铸剑师!“修士冷笑,左手捏碎腰间玉佩。天工坊徽记腾起灰雾,化作九条黑鳞大蛇缠向铁匠铺梁柱。陈老铁喉间发出闷雷般的低喝,铁砧突然腾起白雾,雾中浮现残缺金甲虚影,一掌拍碎蛇首。
陈青崖被气浪掀翻在地,怀中断剑突然滚烫。他看见师父鞋底金漆脱落处露出符纹,与剑冢残碑镇压凶物的铭文一模一样。修士袖中又滑出张紫符,符纸燃烧时幻化出百柄血刃:“老东西,交出十九年前那...“
话音未落,陈老铁烟杆在铁砧连敲七下。淬火池突然沸腾,池底青铜渣凝成巨剑虚影劈向紫符。血刃与青铜剑相撞的刹那,整条青泥巷的兵器铺同时发出悲鸣,十七把菜刀挣脱木架悬在半空。
“噗!“修士喷出黑血,紫符残片落地化作灰蛾。他暴退三步,脚下青砖裂出八卦纹路:“原来你盗用了剑冢镇物...“话未说完突然化作黑鸦,却有三根尾羽被钉在铁匠铺门板上,鸦血渗入“陈记“匾额裂隙。
陈青崖刚要开口,丹田处气运漩涡突然逆旋。他看见师父后背浮现密密麻麻的金色锁链,每根都连着剑冢方向。剧痛炸裂的瞬间,少年昏死过去。
少年紧攥的掌心里,不知何时多了片带血的鸦羽。
与此同时,青泥巷尾。
有一位温润如读书人的货郎轻叹道:“火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