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仙砂返魂** 归墟来客

永乐十七年七月廿三,惊蛰未至却雷动东南。

泉州港的十二座石灯塔尽数熄灭,暴雨像千万条银蛇撕咬着海面。陈九皋的油纸伞早被狂风吹折了伞骨,青布直裰紧贴着脊背,寒意顺着尾椎爬上后脑。他望着三丈外那艘暹罗商船,船首异兽雕像的独眼正渗出沥青般的液体,将甲板腐蚀出蜂窝状的孔洞。

“陈书吏,这就是三天前进港的'宝顺号'。“市舶司差役老赵缩着脖子,蓑衣下露出半截鲨鱼皮刀鞘,“您看那帆——“

陈九皋抹去糊住视线的雨水,暗红色船帆在闪电中忽明忽暗。原本绘着暹罗神鸟迦楼罗的帆面,此刻爬满蚯蚓状的凸起纹路。他忽然想起上月在玄鉴司库房整理《异怪图鉴》,其中“南海浮尸船“的插图正如此刻——腐烂的帆布表面会浮现死者临终所见的景象。

青铜铃在桅杆上炸响,声波震得陈九皋耳膜刺痛。船首雕像的独眼突然转动三十度,青灰色肉块组成的兽首竟在蠕动。《山海经》中关于“视肉“的记载在脑海炸开:“聚肉有眼而无肠胃,食之无尽,寻复更生如故...“

“登船查验!“老赵的暴喝混着雷声传来。这位跟过郑和船队的老班头高举市舶司令牌,鲨鱼皮鞘中已拔出绣春刀。刀刃錾刻的北斗七星纹泛起幽蓝微光——这是永乐五年龙虎山张天师亲炼的辟邪刃,据说熔了七具雷击僵尸的指骨。

舷梯上的青苔泛着诡异的荧光,陈九皋抓住缆绳的刹那,掌心传来针刺般的剧痛。借着老赵提着的琉璃气死风灯,他看见暗绿色缆绳表面布满蜂窝状孔洞,某种透明黏液正从孔中渗出,将他的手掌与缆绳黏合成一体。

“这是鬼面藤!“老赵挥刀斩断缆绳,断口喷出猩红汁液,“二十年前三宝太监的船队在锡兰山遇过这东西,被缠住的人会...“话音未落,那截断缆突然如活蛇般昂首,裂开的端口伸出七条带倒刺的触须。

陈九皋跌坐在湿滑的甲板上,看着老赵的绣春刀划出北斗阵势。刀刃与触须相撞竟迸出火星,焦糊味混着海腥气灌入鼻腔。当最后一根触须被斩落时,甲板上已遍布冒着青烟的灼痕,那些焦痕隐约构成某种多足生物的轮廓。

“跟紧!“老赵将气死风灯塞给陈九皋,刀尖挑开货舱铁门。生锈的铰链发出垂死般的呻吟,陈九皋举灯照向幽暗深处——成堆的樟木箱缝隙渗出蓝紫色荧光,原本该装满胡椒与苏木的货箱,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败。某种黏稠的水声从舱底传来,像是巨兽在咀嚼血肉。

“老天爷...“老赵的刀哐当落地。在舱室尽头的环形空地上,十二名船员以五体投地之姿跪拜着一尊青铜方鼎。他们的皮肤呈现出石雕般的灰白色,但衣袍却鲜艳如新,仿佛有人每日为其更衣熏香。最外侧的暹罗水手左手小指缺失,断口处不断滴落乳白色液体,顺着甲板纹路汇入青铜鼎。

陈九皋的喉结上下滑动。他在《云笈七签》里读过“太阴炼形“之说,谓尸身受地气滋养可千年不腐。但眼前这些“石人“分明在融化——他们的指尖化作黏稠的脂膏,沿着青铜鼎表面的饕餮纹路渗入鼎内。鼎中盛满不断鼓胀的胶状物,表面浮着三十六颗眼球状气泡,每颗瞳孔都在诡异地缩放。

“别碰!“陈九皋抓住老赵伸向气泡的手,却迟了半息。刀尖触及气泡的刹那,整个货舱突然被腥红雾气笼罩。陈九皋感觉鼻腔灌入腐鱼般的恶臭,紧接着视网膜上烙下永生难忘的幻象:

鼎中黏液翻涌成郑和宝船的轮廓,甲板上的水手们脖颈裂开腮状器官。十二名道士围坐在桅杆下诵读经文,他们的道袍上绣着《玄君七章秘经》的蚯蚓篆文。海底突然升起山岳般的阴影,无数触须缠住宝船龙骨,船体木纹竟开始生长出血肉组织...

幻象突然扭曲,陈九皋看见某位道士从怀中取出半片龟甲。当龟甲接触触须的瞬间,道士的瞳孔被细小的肉芽填满,道袍下的躯体膨胀成布满吸盘的肉团。那怪物用七条舌头同时嘶吼:“墟渊之门已开!“

“醒来!“清冷的男声如利剑劈开幻境。朱砂浸染的渔网从天而降,将青铜鼎罩得密不透风。陈九皋转头看见玄鉴司千户陆昭明立在舱门口,他腰间螭龙玉佩正发出与鼎身铭文同频的青光。这位传闻中活剥过白莲教妖人面皮的煞星,此刻却面色凝重地咬破指尖,在渔网上疾书“天蓬咒“。

视肉雕像在暴雨中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哀鸣。当陆昭明掷出三枚五铢钱钉入雕像独眼时,陈九皋怀中的残页突然发烫。泛黄的纸面渗出鲜血,勾勒出武夷山三十六峰的轮廓,在某处山谷位置形成漩涡状血斑。他忽然想起七日前那个蹊跷的黄昏——自己在玄鉴司库房整理《道藏辑要》时,某卷《文始真经》的夹页里突然飘出这张残纸,当时掌院真人见到后竟当场呕出半碗黑血。

海面在此刻沸腾。

无数鲛人干尸从归墟深渊浮起,它们脖颈拴着青铜锁链,链条另一端没入海底宫阙的飞檐。陈九皋数不清有多少具尸体,只看到它们空洞的眼窝齐齐转向宝顺号方向。某种超越语言的耳语在颅内震荡,那是《玄君七章秘经·观墟卷》开篇的谶语:

>**墟渊有眼目视则眇

>七章既启万象归潮**

陆昭明突然揪住陈九皋的衣领疾退,几乎同时,一具鲛尸的利爪擦过他方才站立的位置。老赵的绣春刀砍在鲛尸肩头却迸出火星,那干枯的皮肤竟比铁甲还硬三分。

“带他走!“陆昭明将陈九皋推向老赵,自己反手抽出背后桃木剑。剑身刻满《五岳真形图》,当第一滴雨珠落在剑尖时,整柄木剑突然燃起青白色火焰。陈九皋被老赵拖着跳下舷梯的瞬间,瞥见陆昭明的道袍鼓荡如帆,火焰在雨中凝成朱雀形态扑向鲛尸群。

码头的青石板在脚下龟裂,陈九皋踉跄着摸到怀中残页。原本空白的背面此刻浮现出血色海图,泉州港的位置被标记为独眼图案,十几道血线正从港口辐射向武夷山、鄱阳湖、锁龙井...他突然意识到,这些血线末端都对应着《永乐大典》编纂时被删除的“妖异条目“。

“上马!“老赵将他抛上一匹黑鬃马,自己翻身跃上另一匹。陈九皋在颠簸中回头,看见宝顺号的船体正在塌缩——不是沉没,而是像被无形巨口啃食般,从船尾开始一寸寸化为飞灰。视肉雕像的独眼突然爆裂,飞溅的黏液在半空凝结成七颗血色篆字:

**玄君七章见者必亡**

当最后一点船影消失在海面时,陈九皋发现怀中残页的重量增加了。颤抖着展开纸页,原本残缺的《观墟卷》下方,多出一行用血痂写就的小楷:

**武夷山无底洞丙申位三更**

暴雨更疾,陆昭明的螭龙玉佩在远处闪动青光。陈九皋不知道,当自己凝视那行血字时,后颈正悄然隆起一枚肉瘤,形如未睁开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