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郕王择禹州 寒雪湮天山

  • 浊与隐
  • 索茫
  • 3100字
  • 2025-03-26 19:02:48

这里已经是天山的腹地。若是夏天,山脚下可以看见成群的野黄羊在啃食着嫩草,山顶融化的淙淙细流润湿一片又一片的草地,野花开的肆意,山顶阳光照耀积雪,环绕着茵茵雾气。天空会不时飞过一只鹰隼,警惕地审视着地面的一切。

然而此时季节已是深冬,半空中飞舞呼啸着雪潵,连成一片巨大的白色帷幕,遮天蔽日。积雪已达半尺来厚,一眼望去,看不见任何活物,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片巨大的死寂中。然而在山谷深深地积雪上,却连绵蜿蜒出一串长长的脚印,脚印看起来并不太大,一路沿着脚印向上而去,半山腰上,雪粒肆虐地吹打着少年人的身体。寒风萧瑟,身后小小的脚印很快就被风雪泯没。

少年肩负一个与自己的身量颇不相符的背囊,背囊看起来鼓鼓囊囊,少年背的并不轻松,他使劲往上扽了一扽,将背囊的两头系在自己的腰间,两只手使劲一攥,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颠簸中,行囊的一角被顶开,两个毛茸茸的耳朵先露出来,湛蓝的眼睛好奇地往外张望,几片雪花吹落在它的鼻尖,它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分明是一只小狗。

“阿七,嘬嘬嘬……我把你晃醒了是不是?”少年抬头看看眼前,继而扭头。“快钻进去,翻过山梁我们就到啦!一会给你熬糊糊。”

小狗颇有灵性,探出头在少年的脖颈处蹭蹭,又伸出舌头舔舔少年,复而乖巧地缩回行囊中。

少年人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然而抬眼一望,眉头却蹙成一团,背后的群山已被铺天盖地的白色雪幕湮没,势不可当地向他们席卷而来。“往年可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少年嘴中嘀咕一声,扭头迅速疾行而去。

背后的雪幕愈发深沉起来……

禹州城是西陇国最北端的城池。它的历史足够久远,史料记载,在遥远的北齐国时,禹州城就已经初具规模。如今,世祖皇帝将其分封给自己的异姓兄弟郕王——时郕。已经足足十三年有余。而郕王又是自世祖爷御封的四位铁帽子王之一!

当年,郕王与世祖一同南下,当时的漓王朝已经处于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之中,独独依托祯向将军率领的铁甲军拼死维系,镇守禹州,才气若游丝般地苦苦支撑。然而历史的规律总是相似的,奸臣当道,漓王朝的某些“清流”,见不惯祯向将军手握大权,加之祯向将军素来性格直率,因而得罪了朝中不少人。

漓王朝的皇帝托脱本就难成大器,心胸狭隘,日久天长,身边一群人吹吹耳边风,心中对祯向将军屡增疑心。正值郕王与世祖爷南下欲入主关内,双方已在禹州城僵持近三个月。托脱皇帝偏偏在这个时候急召祯向返都交接军政大权。祯向心中明白,禹州城不可一日无将,否则防线必溃,断然拒绝回都。托脱勃然大怒,派细作来到禹州,买通将军府上的厨子,暗中在祯向将军一家的饭菜中投毒。可怜一代名将,联同家中二十三口家室,死于非命。只有正妻留下一子,尚在襁褓,幸免于难。却在事发当日被家中教书先生带走,不知所踪。

祯向将军既死,禹州再无一人可担大任,昔日金汤般的防线顿时溃散。禹州本就是漓王朝的要塞咽喉,禹州破,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塞北铁骑,郕王等四位亲王与世祖登时长驱直入,不出半年便攻下漓王朝三十九座城池,最终拿下皇都。自此,江山易主,新的时代开始了,世祖称帝,史称“西陇王朝”。

王朝初定,世祖皇帝称国号“西陇”,只因世祖一脉源起陇山以西。陇山以西之地向来贫瘠,以西陇为名,为的是让后世子孙不忘从贫瘠的土地走来的一路艰辛。

天下大局已定,连年的战事早已将国家掏的千疮百孔,世祖颁布休养令,除相对富庶并且受战事牵连较少的东泽等地需缴纳赋税,其余绝大多数州郡地区免征劳力,五年免土地税,商贾税。政令下,万民称颂,均称世祖爷“明主”,十几年下来,政通人和,百业复兴,工农盐铁等诸多行业蒸蒸日上,国库充实,百姓安居乐业。对外海路畅通,周边小国自郕王率领铁骑巡检一番后,无不称臣纳贡,西陇国也隐隐有成为无上强国的迹象……

天下初定时,论功行赏,分封治地,论起功绩,人们才发觉无人可与如今的四位铁帽子王比肩。

东泽王时凝,先帝庶十三子。起兵南下时,他是先锋军,一路披襟斩棘,战果累累,也是他率领的赤烈军最先攻破玉谷关!曾经数次救世祖于危难之中。时凝为人仗义,性格直率,深得世祖信任。

但坊间仍有传言,据说这位王爷并不简单,心思不失细腻,若仅仅是一介武夫,断不会只凭区区五千人就能攻破重兵把守的玉谷关!

世祖将极为富庶的东泽城封给他,十几年来,再次印证这位王爷能力出众,在他治下,东泽城商业发达,供给京城的赋税翻了两番,足足占据国库收入的三成之巨!

函湘王靳远,四位铁帽子王中唯一的异姓王。原是军中不起眼的一位甲士,景漓二十六年,校场比武,却展现出不同凡响的武道实力。他出身寒门,幼年随父戍守边关,在沙砾与朔风中淬炼出鹰隼般的锐利目光。

那日校场三箭穿云,一杆镔铁长枪挑落十二名将门子弟,玄色战袍翻涌如墨,惊得观礼台上世祖朱批破格擢升。此后十年,这位不跪宗庙的异姓王以铁腕镇守北疆三州,玄铁面具掩去半张不知何时灼毁的面容,独留左眼寒芒如刃。朝堂皆言其孤傲难驯,却无人知晓他腰间悬着的酒壶中,始终藏着一缕发黄的戍卒名册——那是景漓二十六年冬,与他同帐而眠却未能活过校场春闱的三十七位无名者的姓名。

肃王时準,执掌西北肃州八载的谋术宗师,以蛛网织局的耐心将兵法炼成砚中墨。这位先帝庶九子年少时便懂得用《盐铁论》换下《楚辞》,景漓三十四年冬借查办私盐案之机,将七家陇右豪族罪证烙在青玉背面,上元节宫宴轻叩御案三响,便让煌西走廊多了三十万亩屯田。

其最精妙的手笔当属景漓三十九年肃州粮案,彼时西戎压境而府库空虚,他反将三千石霉米掺入官仓引狄人细作上钩,待戎商重金购得“军粮”后,又以雷霆之势查封边境十三大粮行。当狄人发现粟米掺沙时,肃州城头已高悬起刻着西戎王族徽记的运粮车辕——原来半年前潜入戎帐的商队首领,正是他府中那位爱唱《折柳曲》的琴师。

如今王府水榭仍摆着沙盘,七百枚黑曜石棋子始终压在煌城古道咽喉处,恰似他蟒袍襟口不曾解开的玄纽。

让人诧异的却是禹王时郕。这位王爷原是先帝第八子,温润如玉的皮囊下裹着铁铸的脊梁。建元三年春,这位雪袍银甲的王爷踏着跛足入潼水关,三日后关外护城河漂起三百具覆甲尸骸——他竟将《诗经》抄在浸透火油的箭矢上,射入敌营时漫天星火裹挟着“岂曰无衣“的残句。

世人皆惊其以琴音诱杀西戎大将的旧事:景漓四十二年腊月,他孤身携焦尾琴赴阴山会盟,一曲《幽兰》未终,埋伏在冰层下的铁鹞子已绞断狄人粮道。

然而真正让赤烈军虎符烙上他掌纹的,是攻破禹江要塞那夜,他踩着满地断箭将五千降卒编入赤烈军“赎罪营“,玄甲未卸便立在城头吹彻《折杨柳》,飘落的柳叶后来都成了钉在逃兵咽喉的飞刃。

这位战功卓著的王爷,却偏偏择了最为偏远的禹州作封地,虽说禹州也颇具规模,但相较之,无论富庶程度,亦或是天然环境,却远远不及南方几个州道,朝野揣测皆绕不开漓国名将祯向。郕王当年做为质子留质漓国时,据说是同祯向一同就读皇家书院,至于其他隐秘就不为人知了,人们只能看到攻破漓国都城,当亲手斩下托脱脑袋时,郕王流下的那滴泪……

禹州城的雪此时也已经下了半月之久。半月以来,郕王爷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心神不宁,诺大的王府侧室内,他的跛足徘徊来去,脚步声一高一低,郕王的心也跟随脚步上上下下,炭盆里银丝炭明明灭灭,映得墙上那幅《天山雪狩图》忽明忽暗。

窗棂突然爆开细碎的裂响,亲卫统领撞进来时满肩冰棱都在冒热气:“王爷,第七批探马回来了......天山鹰愁涧的冰桥塌了。“当啷“手中的杯盏落地发出一声清冷的响动。

三更时分,暗卫呈上的密报还带着鹰隼体温。信笺一角粘着蜡封,展开却是用马血写的绝笔:“教书先生尚无下落,天山腹地发现疑似少年,吾等追至白龙堆,少年不知所踪,然冰窟中掘得......“。

郕王的手不觉地攥紧了起来,眼睛也逐渐迷茫:“仁明兄,难道我连你最后的一点血脉也保全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