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留步……”
周若木听到了这如飘渺如丝般的低语,执剑转头去看。
是刚刚那被一脚踹撞在假山上的家丁,他竟然还活着!真说不清是命大,还是命苦。
他用一只歪斜的眼睛盯着周若木。嘴巴一张一合,看似在说话,那其实是在抽搐。
所有的声音都是从声带里断断续续、透过喉咙那层皮发出来的,和嘴唇的联动早已断开。
“……还在里屋。蛇香炉,求您……救……”
光听他不清不楚地说这么一句话,周若木当即意识到:事情还没完。
要是尸煞就庭院这么一只。那么把它处理了,屋里的人自然也就性命无虞了。
可如果这家丁现在还求着自己去屋内救人,那就说明……
有更多的尸煞在里面。
它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来的,和程有生那一伙师徒有直接关系吗?
周若木甩了甩头。
自己现在不应该考虑这个才对。
光是外头这一只尸煞,就得逼得自己吃人丹、再搭上大黑狗舍命辅助,这才勉强干掉。
要是自己再只身入内,岂不是送肉上门了?
就算于心不忍,此间也只能撤退。
周若木抬起脚,正准备绕过家丁,却被他用一根手指拼命勾住裳摆。
家丁的眼睛像牛铃一样鼓出来,仿佛是深海的鱼来到了陆地:
“怪物……贼人……他们是冲着我家藏着的‘吞哼经’去的……现在肯定不在里屋。道长,求您……只要去把人带出来就好……我家很有钱,一定会赏你的……”
什么?
他说的“吞哼经”……是不是《吞世经》?!
“再撑一口气,你说。”周若木赶紧蹲下身来,“是《吞世经》?”
“对……吞……呜哇——”
家丁撑到了极限,大口地呕了一口碎肉出来,
他搭着周若木的膝盖,拼尽肺里的最后一点气儿,冲着他狰狞地说道:
“蛇香炉!救救……妹……妹——”
眼球仍旧鼓瞪着,面部的肌肉因为用尽了最后一份力而皱缩在一起。形成一幅恶鬼般的表情。
妹妹?
周若木低头,仔细查看这人穿的衣服。这才发现在血污和脏乱之下,他的衣服很不合身,几乎短了一大截。
他和真正的家丁交换了衣服,试图从尸煞的灭门围剿中溜出来逃命……尽管没能成功。
他的真实身份,恐怕就是谢家的公子之一。
那他的妹妹……也就是谢迎夏?
周若木攥着剑柄的指节发白,掌心黏腻的血与汗裹着剑镡铁莲纹路。
好乱,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好乱。
谢家这一大家口子的人,不都是因为失火才被烧死的吗?这跟他知道的不一样啊!
周若木强迫自己,压断思考的连续性,执剑起身。
不行,自己和师妹有约了,一定会回去陪她放灯。
现在贸然进去救人,说不定自己就直接死了,那也就没法履行约定了。
他朝大门前进了一步,又止定在原地。
自己要是就这么走掉……那死的不就是谢迎夏吗。
已经酿成灭门惨案,那些尸煞肯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活口走漏消息的。
它们能在一串鞭炮的功夫里,抹杀了所有反抗力量入侵内宅,手段如此毒辣;等拿到了《吞世经》,保不准就会杀个回马枪,把宅子里剩下的人都杀光。
虽说没有和司徒盈月关系那么亲近……可谢迎夏对自己来说,也是师妹啊!她难道对自己就不好吗?
现在这情况,除了自己,谁还能把她带出来?
饴糖和姜红糖……竟有那么难选!
来不及了,不能再等了!
要走,只能现在走;要救,也只能现在回头救。
拖拖拉拉,等到入侵的歹人得手杀回来,就全来不及了!
手中的菩萨剑“嗡嗡”地响动。
下决定的这一刻,明明千钧一发,周若木却由近及远地想到了很多。
他想到了在云音阁被劝说离队、另寻出路的师姐。那时候他无能为力,因为那是师姐自愿的;
他想到了和绿林劫匪交好的巡差。罔顾正义,纵容绑匪对自己下手。那时候他无能为力,因为他势单力薄,而对方人多势众;
他想到了被自己亲手送到罗师姐处,被她吃掉的两个师兄师姐。那时候他无能为力,因为他对罗师姐仍心生恐惧……
……
现在——还没,但很快——他就又要在回忆里添上一笔:谢迎夏被杀,他无能为力,因为他急着自保,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为什么自己总是无能为力?为什么总是眼睁睁地看着与自己所望相悖的事情发生?
因为自己不够强……还是因为,自己不敢去拼?
可自己也不是凡人,自己有修为,有能力。还有人丹能够拼一拼上限。
既然有能力,那为什么不争一把呢?
曾经,他不争,害得两个同门命丧闭关所;那之后他醒悟,去争了,反而救得一众同门从罗师姐的魔爪中逃离出来。
现在,也是争一把的时候了。
不争,谢迎夏肯定会死;争,她才有一线生机。
师妹的生和死,定夺在他的手上。
周若木拿出装人丹的布兜来,里头只有两颗人丹了。
算定了主意,他把人丹直接装进兜里,方便随时取用,朝着出口的反方向前进,深入谢府。
血气越来越浓烈了,周若木被迫停止催动风穴。要不然身体会误以为自己呛水了,直想咳嗽。
从前庭走入萧墙之后,周若木僵直地站住了。
他有些……触景伤情。
换句他自己更熟悉的词语来说,就是轻微地应激起了创伤综合征。
“人”的构成物质被偏颇地涂抹在这片空间当中,有人挂在屋檐上,有人嵌在窗户里,像是被拆散之后随意的拼接组合。
周若木不受控制地回忆起他经历过的兵乱。
那场面就和此时类似,人不再是人,而是能被随意宰杀的牲畜。
每个人都杀红了眼,杀,然后被杀。从最开始的资源抢夺,到最后的为杀而杀。
“嘶——”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捂着自己的左肋,强迫自己把脚步迈开,踏着尸山血海,朝着里屋走去。
几个被打烂的尸煞歪倒在一旁,与两臂被撕去的宅院护卫们紧紧依靠在一起,你侬我侬。
周若木看见了几道血脚印向另一个方向延伸,估计这就是最终干掉守卫们、撕破防守力量的那只几只尸煞了吧。
强大的尸煞在内庭绞肉,普通的陈旧尸煞则布置在在外庭、前院那里守株待兔,灭口试图逃亡的。
真是冷血至极,如此看来,他们一开始就没有想要留活口。
幸好,周若木不需要跟它们撞正面。他所要去的地方和它们不同路。
根据已死谢公子的指点,他找到了所谓的蛇香炉。
它被设置在一间厢房门口,还燃着半支残香。非常大,大得像鼎。
在这里,周若木见到了熟人。
“谢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