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情悟·落花证道

梅雨初歇,晨雾如轻纱般尚未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

苏墨踏着青石板来到了白鹭洲。

莲池畔的九曲木桥上,此刻正立着一道清冷而孤寂的身影。

她身着一袭素白襦裙,乌发松松绾作堕马髻,发髻间别着一柄竹簪,清雅而素净。

手中握着一柄缠着红绸的油纸伞。

伞面还留有雨痕。

池中白莲亭亭,晨雾漫过她的裙裾,恍如多年前初遇那日,她也是这般执伞而立,伞面上绘的墨竹被雨打湿,洇成一片苍青。

池中白莲半开,露珠缀在瓣尖,微风吹过时,颤巍巍的坠入水中,涟漪荡碎了那倒影。

苏墨静静的来到了她的身后。

“十年未见,你倒还记得这莲池的旧约。”她并未回头,声音如檐下的风铃,飘荡在这寂静的周围。

“于你并未曾忘记。”苏墨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可惜,你来得有些迟了。”她指尖轻抚过莲瓣,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惋惜,“今年的莲,开得比往年要更薄些。”

苏墨解开腰间的竹笛,轻轻叩击桥栏,动作间带着几分随意。

竹笛与桥栏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惊飞了一只翠鸟。

“笛孔早叫雨锈了,却唯独这池中莲,倒是开落如故。”

女子,转身回头看向苏墨,盯着他手中那竹笛,忽地轻笑:“想不到你居然还留着这个。”

“你所赠送的,当然还留得。”

两人来到池心石亭,相约对坐。

女子挽起素袖,露出白嫩的手腕。

她在煮茶,红泥小炉上煨着山泉,茶沫浮沉,飘出余香。

苏墨瞥见她腕上有着一道旧疤,那是当年替他挡下山匪箭矢时所留。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有消失。

“你修断念刀,可曾想过‘断’字最伤?”她朝苏墨递来茶盏,眼眸中映着莲影,“譬如这莲,根断则枯,藕断丝连。”

苏墨轻轻抚摸着腰间的佩刀,手指微蜷:“刀斩执念,是为护道心不染尘埃。”

“尘埃?”她轻笑,指尖蘸了茶水,在石桌上写下个“尘”字,茶水在石桌上晕染开来,如同一幅水墨画,“你眼中的尘埃,或许是他人的心头月光。”

苏墨听此微微一愣,嘴角微扬,端起茶盏,仰头喝下。

茶香在口中弥漫,清香宜人。

茶烟袅袅间,她忽然问道:“断念刀修炼至第二境,可有觉得七情淡了?”

苏墨摩挲杯沿,微微摇头:“淡的不是情,而是执。”

“哦?”她轻轻挑眉,摘了片莲叶盖住茶汤,“譬如这叶覆水,水仍在,只是不见了涟漪?”

亭边老柳拂过她的肩头,苏墨伸手替她拂去柳絮,指尖轻触碰到她发间的簪子:“若水本无波,覆叶有何用?”

她忽然怔了怔,轻笑出声,笑容如春花般绽放,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午后,暴雨骤然而至,乌云密布,雷声滚滚。

二人躲入庙宇。

她抱膝坐在窗下,看着苏墨修补着漏雨的屋檐。

雨帘中他的背影逐渐模糊如墨,但仍然记得他肩胛骨上那道旧疤的走向。

雨声如鼓,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看着窗外的雨幕,心中思绪万千。

十多年前,她是外出历练的侠女,修为不高的她,恰巧遇到了苏墨。

苏墨正赴朝赶考,两人也便一同随行。

之后苏墨高中,她随他一同回到那个小家。

这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却不想,当夜山匪夜袭。

整个小村庄,被屠戮殆尽。

她虽然也有出手,但修为并不高的她,终究不敌。

最终,只剩下两人。

他背着她拼死杀出血路,滚烫的血滴落在她手背,至今想起仍是灼人。

自此之后,他变了。

苏墨找到了她,希望她能够教他刀法。

他说此仇要报,更是要杀尽这天下不平。

随后,他便离开了。

这一别,想不到已然过去十年。

“当年你说要斩尽天下不平事。”她忽然开口,指尖划过一旁的窗沿,声音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如今修的却是斩自身七情。”

苏墨钉牢最后一片屋檐,转身时额发滴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却遮不住他眼中的坚定:“曾经,我只知挥刀救人,如今方知,持刀者先要救己。”

她轻轻闭上眼眸,雨声中混杂着一声不可闻的叹息:“救己者,可会连真心一同斩去?”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仿佛在问自己,又仿佛在问苏墨。

他未答,只是递过干燥的布巾,她伸手接过,两人指尖相触,窗外惊起一阵惊雷,劈开了浓浓的阴云。

雨霏时,暮色已染透窗纸,天边的晚霞如血般绚烂。

她起身欲要归去,苏墨在后方送行。

行至莲池边时,忽然驻足。

白日时,那朵薄莲竟然在雨中凋尽,唯余下青萼托着几缕残香。

苏墨解下腰间的佩刀,以刀尖挑起落花。

寒铁映出月华,花瓣凝作剔透的冰晶,其中的脉络纤毫毕现。

恰似那年她赠送他绣帕上银线所勾画出的莲纹。

“断念刀第二境,原是要将情意淬成这般。”她指尖轻触冰晶,凉意沁入肌理,“不碎不腐,永驻此刻。”

苏墨收刀入鞘,冰晶坠入池水之中,荡开的涟漪,惊散了残霞的倒影:“若道心似水,何惧涟漪?”

她忽然展开笑颜:“明日再来,我煮荷叶粥。”

苏墨望着她消失在竹篱外的背影,池中的冰晶已经化去,唯余下白莲悄然绽放的新蕊。

苏墨来到了石亭,拔刀在暮色中挥舞,刀身映出莲池中的波光。

恍惚间,他的眼前又一次出现她持伞而立的光景。

远处传来渺渺渔歌,混着采莲女的嬉笑,忽然有一声清越的笛声划破空气传来。

是她立在临近的船头,竹笛横吹,调子是他曾经所教的,那一首《采菱曲》。

刀尖垂落,一滴露珠顺着刃口滑入池中。

苏墨笑了,笑容中带着一丝释然。

自从那日夜晚之后,他的内心似乎变得封闭。

原以为断念需要斩尽前尘,却不想,今日得知,最锋利的刀光,也斩不断两处笛声同落一池月。

看着手中的刀。

他忽然间有所领悟。

嘴角微扬,以情证道,不断而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