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我这突然出现,因为一两句话就给人家一千块钱的行为挺奇怪的,谁大马路碰见这么一位也会疑心,肯定心说不是遇见神经病就是另有所图的骗子,可这两口子太缺钱了,我这一出儿简直是雪中送炭,这一下就被糖衣炮弹击垮,又是给我沏茶又是给我倒水,唉,当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刘姐夫把我让进了屋,开始讲述这武厂长的事情。
庆东厂是一个地方性质的企业,说是国企,其实行政上就是地市级的,财政、业务都一般,改革初期也就是80年,这武千秋当了厂长,新官上任,肯定要发表演讲,其实他开始很受工人们欢迎,工厂改制、增产增效弄的都有声有色,工人的工资越来越高,订单的活干不完,他也很受工人们爱戴。
可好景不长,没有几年就出了差头,不知怎的,武厂长开始采买劣质钢材,设备越进越多,但大多都是用不上的旧机床,甚至有别的工厂替下来淘汰的50年代机械,而他全是高价收购,没有一两年就把家底折腾光了,之后开始变卖设备度日,工人的待遇也一落千丈。
改变的开始有个时间节点,就是三年前,也就是85年中旬,也就是这一年,刘姐夫遇见了一档子事,至今是耿耿于怀。
刘姐夫讲述到这,找我要了根烟说道:“我看外面还有你的朋友吧,跟你一块来的?我知道,你们可能是有关部门的同志,装作做生意来暗访,让他们也进来吧”。
我说道:“这您可真高抬了,但我确实和秘密部门有联系,如果您说的属实,我调查一下可以跟上级汇报。”
刘姐夫点燃了香烟,点头说道:“这我就放心了,同志我信你,下面我说的话可能有些怪诞,但确实只有我知道。”
我把二呆和小三叫进了屋,在这不大的房间内,四个人围着一张桌子,继续听刘姐夫讲述。
刘姐夫有名字,李树月么,咱为了简便后面就用李师傅代替,85年6月,李师傅像往常一样下工,那天他正跟几个相熟的工友骑着新买的自行车炫耀吹牛,也难怪,过去七十年代一百几十口子的工人,配额自行车票一年也就三张,改革后自行车票倒是多了,可价格还是一百大几,真要弄个永久、飞鸽还是很贵的。
正骑着高兴,吹牛聊天忘了正事儿,给小孩姥姥从厂区卫生院买的药没带,心说有了新自行车正好试试新,还弄了个摩擦就亮的车灯呢,想走把子夜路试试,也就没在意,回家吃了饭,休息好了,见天已经黑透,李师傅得意的蹬上新车子,拿了钥匙奔工厂回返。
当时大概九点来钟,李师傅到了传达室,跟看门的保卫科老师傅打了招呼,骑车便进了厂院,
他下午有一批活,药就在铣钳车间,把自行车锁在了存车棚,拿钥匙开了锁,推开铁门时铰链发出沉闷的呻吟,关好门抬眼看,月光被厚重的云层切成碎片,自高窗落进空荡荡的操作区,果然装药的布兜子就摆在铣床操作台边上。
拿了药刚想走,外面却传来了脚步声,这钟点保卫科不至于夜查啊?老李心里没底,怕是有贼人盗窃国家财产,赶紧找了个机床后面的背静处,关掉了手电筒暗中观瞧。
油污混合铁锈的气味在鼻腔里发酵,夜风穿过敞开的车间天窗,带起钢板边角料的铁渣,发出了细碎的落地声,他贴着墙根,在机器和墙面的缝隙蹲下,老李很小心,布鞋底虽碾过凝结的冷却液,只发出粘腻的细微声响,并不易察觉。
大门打开,两个人进了厂房,穿过铣钳下脚料堆的时候,正在他视线所及的区域,老李屏住呼吸,细细观瞧,看见两个人影一个高瘦、一个矮胖,矮胖的有些像他们的铅球厂长。
他不敢挪动,稍微的摩擦会让脚底的冷却液在他的体重下发出兹兹声,李师傅把身体压进阴影里,就这么观察着,不敢移动半分。
武厂长打着手电照射了一圈,万幸没有发现他,带着那后面的瘦高个往电工室走去,边走他还刻意压低的声音说:“老仙师放心,我今天支走了电工,说我亲自值班,给了他一天假,这铣钳车间晚上没人来,您在车后座传达室大爷也没看见,咱们可以详细说说我的事。”
远处电工值班室的绿色安全灯在水泥地上投出菱形的光斑,像被泼了层磷粉,这两个对比鲜明的身影就踏着磷光,走进了那值班室,本来寻常的工厂场景此时显得有些诡谲,让老李不禁打了个冷颤。
等了一会,老李心说这厂长半夜领着外人进来肯定没好事,好事不背人么,他定了定神,悄悄往前迈了几步,把布鞋上的冷却液在干地上磨了磨,顺着墙根奔电工室摸了过去。
电工室的门本就不结实,门框上有个大缝子,老李对于这事了然于胸,他悄悄透过门缝观瞧,武厂长黑胖的大脸油亮,额头反射着台灯光,汗珠正顺着法令纹往下淌。
他对面坐着那个裹深灰色长袍的人,兜帽边缘露出几绺枯草似的白发,两人中间的搪瓷茶缸冒着热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老李觉着那缸身上先进生产者的红字早已褪成了暗褐色。
长袍人抬起干瘦如枯枝的手,拿起钢笔,笔尖戳着信纸发出沙沙声,好似在演算着什么。
武厂长也时不时看那瘦高个写的东西,他掏出了算盘,看一眼就算一下,专心致志。
可算着算着,那穿罩头袍子的瘦高个忽然说了一句话,这话声音尖锐,像是有点昆曲的味道,她说道:“有生人味儿。”说完猛然站起了身,好巧不巧撞上了管灯,管灯登时就憋了炮,只剩下台灯还在照明。
这话不止让老李心里一惊,武厂长也吓了一跳,算盘被打翻,算珠哗啦啦被摔散滚了满地,有几颗正停在门框处。
老李赶紧蹲下要走,最后的余光瞥见长袍人布鞋侧边沾着的暗红色痕迹,那绝不是厂区常见的机油或铁锈。
这时候武厂长关了台灯,大喊道:“谁在外面!”办公室陷入漆黑,李师傅倒退着往外挪,后腰撞上堆在墙角的铸铁毛坯,也顾不上疼痛,发疯似的往外跑,回头看电工室的门已经被打开,绿色安全灯的荧光中,两个身影已经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