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作业中，人一定要站在安全距离之外。
越是资深的土木人，越会注意自己的安全，往往只有那些半桶水，才会对血泪堆出来的安全条例如秋风过耳般，不屑一顾。
所以，在那信手捏出的导爆索缠住陵墓的增生，并引爆前，周彪便领着尔里和盐萝退到了安全距离之外。
爆炸过后。
那巨型古墓彻底游不动了。
好像被猎人放干了血的猛兽，无力奔逃，只能困倦地看着天空，在身体因失血而渐渐变暖的幻觉中，安静冰凉的刀子捅入自己的温暖中。
那巨墓确实是像一只失血的猛兽——
墓葬的“静脉”被导爆索炸破，大红漆器如凝血块奔涌而出，碎裂变形的夔龙纹铜镜卡在那一连串伤口之上，如最后失效的血小板在徒劳中封堵文明失血。
无数精美的文物洒落，混着古墓在渐渐剥离的，宛如违章建筑般的增生，在奈河中越漂越远。
尔里远远瞅着，计算了下，活动了下肩膀道：“现在，顺着那导爆索炸出的缺口，我应该可以把古墓表面包裹的增生一点点剥掉了，无非多花点时间而已。”
周彪点头：“那试试。”
毕竟同马明的约定，就是帮他观察一下古墓的形制究竟有没有埃及的影子。
说做就做。
尔里挥舞自己的指甲，也不顾会砸碎那些珍贵文物的风险，便朝着古墓的伤口狠狠挖去！
伤口被扩大了，更多的明器自其中喷薄而出，像混杂了绿铜脓液的脓包破碎，雨一样朝周彪和盐萝砸来。
周彪没有实体，能在这片青铜明器的脓雨中傲然屹立；唯有盐萝惨兮兮的，被砸了一脸。
盐萝只能把头上安全帽拉下，龇牙咧嘴中将其当做自己的掩体。
听得青铜器在安全帽上砸出的哐哐声响如此细密，盐萝受不了了，抬手像驱赶蚊子一样，想将这些珍贵无比的明器挥开，却恰巧抓住了什么东西。
盐萝摩挲了一下入手之物，顿感好奇，低头仔细观察，低呼一声：“这是……一把勺？”
勺？
周彪亦蹲下，观察了片刻道：“……我以前好像见过这种勺，对啦，这很像是‘司南磁勺’！探索频道的台标很像这个来着！”
司南磁勺，便是用磁石打磨出而的勺子，能在青铜盘上自动转出南方。
“唔。”盐萝歪头，把那黑色勺子递给周彪。又努力把四散喷涌的青铜明器扒拉回怀里，再一字排开给周彪看。
周彪俯身观察——
青铜栻盘裂作三瓣，磁勺兀自在其上旋转；还有碎裂的木头人偶，人偶断裂的半身中露出残存的齿轮，其完整的右臂固执的指向前方。
“……那些是司南磁勺，那这些就是指南车的残骸了，”周彪下意识做出判断：
“这墓主有意思啊，陪葬品里没多少奢华的礼器乐器，反而更多的是这些用以指引方向的工具？”
《穆天子传》曾云，天子西游，至一万七百里。这么远的路程，需要这些指南工具，好像可以解释。
但不至于要这么多，这么精美吧？
周彪抬头，见尔里正挖的热火朝天，从古墓伤口里渗出的明器仍是无数司南勺，指南针，落入奈河之水，再也寻不回来。
“尔里，够啦。”周彪忽然出声。
尔里闻言停下动作：“怎么？”
“咱们再挖也挖不出结果，不如就这样摆着呗，叫考古队的人自己来研究，”周彪耸肩。
“就这个原因？”尔里眯眼。
挖机娘与周彪对峙一瞬。
周彪只能叹了声气道：“……我就觉得，墓主可能是在寻找什么东西，直到他死都没找到，所以才用了这么多指南工具陪葬。”
“墓主在找的东西，我很好奇！以后哪怕只能在考古日报上看到结果，我都没有遗憾。可如果那东西的线索，被我们今天的野蛮挖掘破坏了，未免太过可惜。”
好奇。
从第一次见老晋时起，周彪便怀疑好奇是自己的本质之一。几千年前的天子到死都没能完成的事业，若能被自己见证，不知是多好的一桩美事。
尔里点点头，忽然杏目一扫：“啊！你在说我野蛮！”
“我是在说以咱们的知识储备，主观上对这些文物无论多小心，那都算是野蛮粗鲁，”周彪摊手：“最好还是交给专人处理呗。”
那就这样吧。
尔里自无不可，停手，准备带着他们一行回到人间。
盐萝却小心翼翼抬起头发出质疑：“可马明的事，咱们只做到一半呀！”
周彪揉了揉她脑袋上的安全帽：“做工程嘛，因为种种原因半途而废的事多了去了，不差这一次。”
半途而废。
工程这个行当，到处都是半途而废的事。有些时候留下一栋没修完的烂尾楼，有些时候留下没整理好的现场。
周彪经历得多，对此也没有多少抵触。只是每每触及，心里总是有点失落。这次也一样，可失落也被好奇心冲淡，让他美滋滋的回到了人间。
奈河之外。
天上的直升机群业已降落。航天局与考古队的人在紧张中来回奔走，有的朝奈河中竖起了探测器械，有的在征调更多人手。
马明站在角落很久了，见到周彪的第一眼，他便迎了上来，语速很快：
“哎呀，这回你可是立大功啦。疑似周穆王的陵寝现世，还有这么多的司南、车马，肯定够得上年度十大发现，没准能保三争一！我想神君和执绋肯定会派人来过问，没准他们会亲自……”
周彪打断了马明的喋喋不休：“抱歉啊，因为我自己的好奇，我没让尔里挖那陵墓挖到底，自然也没看到到底有没有埃及文化的影子。”
马明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但片刻又被意志填满：“没关系，谢谢。结果如何，我会自己去挖，自己去看。哈哈，也对，你给我剧透了，我说不定还没这么强的动力啦。”
周彪笑了下，不知为何，心里那因半途而废所产生的落寞反而越烧越旺。
“对了，梅原去哪了？”周彪忽然问道。
马明随手指了指，无比的漫不经心：“朝那个方向跑啦。放心，他现在阴德为零，祖坟也全没了，自有老天收他！”
确实，人活着就会消耗阴德，没有阴德庇佑，那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发生意外，哪里都会不顺心，仿佛与天地为敌。
不经意路过的徐斋也道：“嗯，梅原毕竟是以招商引资的由头进来的企业，他因为意外出事，怎么都比是因我们代表官方的航天局出手干掉的容易让人接受。”
徐斋笑得意味深长：“咱们新城还是需要再骗……吸引些外资进来杀……共同发展的。”
这样。
周彪点头，一切仿佛都尘埃落定了，今次之事的结局甚好，没什么难以接受。自己的好奇心也将满足。
只是为何，为何自己心里因半途而废带来的寂寥，越发灼灼？
周彪忍着这股子气，便想带着盐萝四处走走，权当散心。
盐萝抬头：“去哪？”
周彪也没个目的地：“都行。”
“那我要左拐接右拐往前三百米再绕个圈圈！”盐萝挺胸：“‘都行’的意思是不是随机？我这够不够随机啦？”
够，当然够。
甚至周彪也没按盐萝规划的方向走，只是信步游荡，却偏偏，偏偏在一处绿化用的小公园处，碰上了梅原。
他蜷在冬青丛里嚼冷馒头，落叶粘了满头。给树木浇水的喷头在他脚边积了水洼，见到周彪，梅原突然想暴起，可浑身的力气却只够将其指甲里的蒲公英摁进绿化带的裂缝。
梅原愣愣，这回彻底瘫下，大笑道：
“……有种说法，是一个地方老天的意志，其实是那里的老百姓的集体思想所凝结而成。你们这里，果然很讨厌我这日本人啊。”
“也不错，你们讨厌我，我也不喜欢你们。我是被你们所有人一起所杀的，真是不亏！”
周彪耸只是耸了耸肩，心中已经恍然。自己乱逛都能碰上他，大概率就是梅原的阴德都已经耗光的原因。
梅原呼气，低声：“你……看到穆天子的坟茔，其实是埃及的金字塔了么？”
周彪摇头：“没有，坟茔外面附着的杂物太多太厚，我看不清。”
“哈，你是心虚了吧！”梅原嗤笑。
周彪皱眉，本想反驳，可一瞬连反驳都有些意兴阑珊。
梅原坐在绿化带里昂着头，像即将慷慨就义的将军：
“不赖！我见证了你们的心虚，我证实了你们的劣等！哈哈，高高在上的什么文明古国，却和我们一样，文化的源头也是来自异域……”
“就算是被你们这片同我们一样劣等的老天收了，我也没什么怨言，哈哈，哈哈哈哈！”
周彪不想理他，摇头想离开，却在周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罗兰峰，罗院长。
耗光阴德的梅原就像摆在旷野的腐肉，罗院长亦是被吸引而来的秃鹫之一。
只是罗兰峰完全没料到会遇到周彪，他被周彪的气势震慑，有些怯怯：
“我……我想接手梅原的技术，就是能让鬼魅通过虫草重获肉体那个。我医院里有很多濒死的死者，每个死者都有魂牵梦绕的家人。”
“让已死的鬼魅进入濒死的肉体，这样鬼魂能重获新生，濒死病人的家属，能看到病人奇迹般好转，不是两全其美？”
周彪轻笑：“确实。”
“唯一就是手续方面有些问题，”罗兰峰放下了心：“我要亲眼看着梅原因意外身亡而非他杀，这样他公司技术的让渡也会容易得多……”
周彪点头，忽然看向天空，冲罗兰峰道：“老天杀他，他就是因意外身亡，对吧？这么说老天是在帮你接收技术，你连老天都利用上啦！”
“对啊！”罗兰峰眉开眼笑：“这是咱们的老天！不帮我帮谁？”
梅原嗤笑：“你们的老天！”
罗兰峰回以自豪：“咱们的老天！”
周彪却低声：“这片老天把一切都做完做尽了，却让我显得太闲！”
徐斋想要招商引资。
罗兰峰想要接收技术。
梅原自己更想死在这片老天手上，壮烈如斯。
周彪想着老晋的模样，想着他老伴被玷污的坟茔：“这次我半途而废够了，这次我偏想自己动手。”
妈的，我偏不想让你们如愿。
罗兰峰意识到什么，刹那脸色大变：“你……您手下留情！”
梅原讶然，忽然狰狞：“你也配？我是要被你们的老天干掉的，你不够格，不够……”
周彪抬手一挥，一撕，一扯。
梅原的脑袋与他的脖颈应声分离，脖颈断口鲜血淋漓，杜绝了一切自然死亡的现象。
周彪看着这颗圆滚滚的头颅，想了想，又从中间劈开，一半留在原地，一半自己带走：“也够当我桌上的收藏。”
罗兰峰心有不甘：“您……您这是何苦？”
“因为让老天收他，太便宜了些，”周彪把玩着梅原那半拉头颅，甩动着：“因为老天这回不配替我出手。”
总说祭天要郑重，今次仅有半拉脑袋，多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