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君臣

周王宫，御书房。

屋内陈设很简单，一张紫檀木桌，上置笔墨纸砚，桌后一把简单躺椅，两侧墙边木架上摆满了书。

角落的小炭炉煮着茶，热气腾腾、茶香悠悠。

除此之外，只剩屋内中央，那沐浴在从两扇雕花窗缝隙洒入，缕缕阳光中的巨大实木沙盘。

天下各国的山川地貌、城池关隘，尽在这微缩山河。

旌旗密密麻麻，林林总总，代表着各方军事力量。

甚至，在阳光照耀下仔细看去，沙盘中有许许多多的小人，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栩栩如生，每一个人都在不断上演着贸易，繁衍，以及…厮杀。

代表各国力量的旌旗在不断自动变化，流沙不断移形，各国国土此消彼长。

可…

无论推演多少次，那代表周的旌旗在开局飞速扩张之后，最后都会不断缩回，甚至缩至远少于原来模样。

“陛下，万万不可如此孤掷一注、尽耗国运啊，据河图洛书推演，我们的胜机并不高！”

沙盘边一袭便装的老人，也便是苏影统看完沙盘演示结果，转头忧心忡忡地对着书桌前躺椅上沉睡赵官家开口。

他不明白曾经图治布仁、心怀苍生的皇帝为什么变了模样，突然便要掀起滔天战火。

但赵官家似是年事已高，依然在沉睡。

“报！孙公公以烽火令求援！”

突然，随着御书房外内侍长长的吆喝，这才仿佛惊醒赵官家。

年迈的皇帝缓缓睁开稀松睡眼，有些疑惑。

宦门二品，天下极速，有谁能让他的孙秉笔求援呢？不过他也没纠结于此，撑起了身子迅速吩咐道：“速速令半数近卫与内人前去支援孙秉笔！”

这可是国家失了状元后好不容易再得来的贤才，怎能轻易有失？

“是！”

随着房外人迅速领命离去，赵官家转过头看向他的爱卿苏影统，挥了挥手：“爱卿不必过于担忧，河图洛书不过一死物，安能算尽神机？朕相信，事在人为，绝非天定。”

“但是诸位相公……”

苏影统举手还想说什么。

“正如此洛图亦然未算到我大周有宰执与万妖国暗通款曲，爱卿，你说是也不是？”

说话间，赵官家也已走至河图洛书前，苏影统身边，盯着那看过无数遍的结果。

大周九州，只剩三州孤悬，其它尽被各国瓜分。

“可是，陛下，正因如此，河图洛书推演的更是我周国未有宰执生变之时，而如今真正的结果怕是更加糟糕。”

苏影统并未被说服，反是更忧心了，又指着沙盘上那最后核心三州：“此三州在河图洛书的推演中，是三位宰执分别守下，若有任何一位叛变，敌军可直捣帝京，届时陛下与大周必危矣！”

苏影统说的很有道理，本来就难打，何况先置条件更坏了呢？

虽然若叛国后那位宰执会失去绝大部分力量，无法亲自出手对付周国，但那也够了，他只要放敌军进来便可造成难以挽回的结果。

“爱卿，可事情还未发生，不是吗？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在开战之前抓住他，此正为吉兆啊。”

赵官家摇了摇头给出相反的看法，在苏影统目光中，大袖一挥，沙盘上所有事物又重新从最开始时推演。

厮杀、争夺，渐渐地，不知多久后，苍老的手点出，沙盘上的一切瞬间静止。

皇帝疲惫的眼神突然露出精芒，伸手指向沙盘：“只要，在此刻收手便可。”

苏影统向官家所指看去，有些错愕，不明白为什么陛下会这么想。

沙盘中，大周疆域达到前所未有之广，天下十之有六已尽收手中，还皆为富庶之地。

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如果真能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周国之所以能在前期快速扩张，暴打诛国，那是因为儒生只要开了科考耗费些国运便能一夜晋升为高阶修士。

当然，这是不计学子之前的数十载寒窗苦读。

而其它各国主修的门派，哪怕是暴兵最快的恶道，也至少需要两三年才能成型大军，而最慢的兵家在无战事时则更是需要十数年。

故而倾尽国力开科考后，他们周国能迅速暴出两千名至少五品儒修，这是十分恐怖的力量，足以所向披靡，因此这才能在早期能迅速平推。

然而…这天下实在太广阔了！

没有哪个国家能迅速一举平定！

周国的国力攻城掠地到十之有六便也已是极限，各国的大军将反应过来成型反扑。

届时，大周绝无可能抵挡得住诸国联军的怒火，吃进去多少将加倍吐出。

停？

这更是痴人说梦，大国干戈又不是过家家，想停就停，你占到足够的好处之后说一句不打了，就想让大家乖乖罢兵，偃旗息鼓？

老影统举起了手，却被赵官家一手按下，另一手再次大袖一挥。

沙盘继续开始演化，但这回局势却是朝着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放心，爱卿，朕会于此时收手，除燕国等几国的国土不归还外，其它领土，尽数…让回！”老皇帝的目光烔烔有神。

沙盘上，这次大周国土在达到鼎盛之后，突然飞速撤出大部分占领区。

随即，各国毫无意外地开始重新夺回领地。

但…

这回不同的是，这些无主领土可无人把守，基本上是谁跑过去占领了便是谁的。

那…会发生什么呢？

是大家继续同心协力一起费尽力气攻打周国，然后打完后客客气气开始重新交谈地盘划分。

比如：“喂，你燕国跑的最快，拿的最多，当吐出一半给我们。”

“对对对，是我们多拿了…”

…………

还是…

联盟瞬间破裂，厮杀争夺？

这毫无疑问是后者！

沙盘上，随着周军撤回便瞬间乱成一团，各个国度很快便打成一锅粥，无暇他顾，更遑论招惹实力最强的大周。

苏影统讶然看着沙盘上的一切。

官家果然依旧英明神武，可这还不够说服他。

老影统看向这位多年的皇主也是老友，缓缓摇头：“陛下，可这样，我们赌上一切收获也不过是数量不多不少的土地，却要付出至少两千年国运，值得吗？”

几乎是立刻地。

“值得。”

赵官家也注视着苏影统的眼，缓缓摇了摇头。

“你知道的，当人口达到国土的上限，我大周迟早有这么一战，开疆扩土早已迫在眉睫，而我之所以于现在打这一役，有三点原因。”

皇帝的自称变成了我，并将另一只手也按在了苏影统手上，目中光彩炯炯有神：“其一，如今我百年励精图治，大周的国力在现在的版图下早已是极限，我很确信在下一任君王治下绝无可能更好，此时我周国已是激流勇进，不进则退！”

“其二，国内上下皆以登金榜为荣，然，大周国策，五十年不过取士五十人，那其它落榜的文人都尽皆饱读诗书，岂能甘心？在过去这个问题并不突出，但随着大周文华愈盛，人人尽识书文，这个问题正在愈加尖锐，在上升无门下，那些落榜举子必将出走大周于各国科考！如今我靠着弃皇道而修儒道以及极尽恩沃士子来暂时笼络人心，可这终非长远之计，待各国数百年后也纷纷愈加重视科考，我们的优势定然将荡然无存！”

赵官家说了很多很多，也说得很在理，苏影统有些动容，但最让他彻底红了眼眶的是下一句。

“其三。”老皇帝停了下来，也不知是否因为先前说了太多，喉中干渴，连眼神也带着深深渴望地凝望苏影统的眼：“宣翊，没时间了，我老了…”

随后，两位百年老友静静相视。

很久很久。

苏影统看着官家眼中的渴望，有些恍惚。

他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少年。

那个意气风发、渴望收拾旧山河的少年。

那会他还是个普通皇子，普通到皇位几乎永远不可能传给他的皇子，而苏影统却早已是朝中高官，人人拉拢。

可…

只一眼，当苏影统见到少年眼神中那无比的炽烈，他瞬间便觉得自己必须与他去干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

什么大事？苏影统自己当时也不知道。

可后来大周的发展确实也不出所料，一系列锐意的改革，国力蒸蒸日上。

无人在意的是，官家的身上其实也有一个最字。

古来扶国最少主！

在数国联军攻周之际官家其实也不过才十六岁，可在他们一干老臣辅佐下，竟是创造了奇迹，力挽天倾！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那什么狗屁的斧声烛影，他从来就没信过！

先皇在数国联军攻周之际猝然山崩，本有遗诏传位于太子。

可先太子与官家在先皇灵堂吊唁时，一番争执和打斗后莫名消失，群臣皆暗指为陛下所杀。

但苏影统更愿意相信先太子是惧怕成为亡国俘虏而逃了。

毕竟当时情况几乎可以说是无解危局，要不是官家亲上前线于城墙上血战数日不退，使得三军士气大振，气血如虹，这才退敌数百里，尽收国土…

“陛下，老臣，陪你打这最后一场！”

老影统突然开口了，红了眼眶，重重点头，另一只手也放在了他的官家手上。

也不再去想什么对与错，也许那惊天动地的大事便是这一件吧，没想到在暮年才来。

一时间，二人久久相视无言。

不知多久。

“对了，陛下，我想到怎么抓住那狐狸了，我们应当重兵把守文圣庙！”

最终还是苏影统突然打破寂静，语声激动道。

“哦？为何？”赵官家此刻终于疑惑。

“不仅如此，我们还应当撤去大梁的包围，散走宰相府前的影卫，对外宣布皇城前抓住的那只便是妖王，做出放过她的样子！”

苏影统语不惊人死不休，细细思考下，愈加觉得此计可成。

老皇帝看着老友模样，好像有点明白了他的想法。

“那只狐妖来我大周定然是想进文圣庙的，控制状元或是窃物？无论如何，她若以如今重伤之身回万妖国，定然死无葬身之地，妖国的皇储之争可远比人类激烈！”

“那这和抓住她有和相干？”

“陛下，你忘记了？死生之契！”苏影统的双目渐渐明亮，继续开口道：“那狐妖定然盟契了某位宰执，而宰执们是有权动用部分国运的，他们不可能愿意将修为尽数传与狐妖，料是调出国运带她去文圣庙！在文圣庙将身上部分修为传与她时，自己也能得到补充！”

“朕知道了，允了。”

赵官家竟瞬间答应，认可了影统的方案，并未因一次的失利而不信任，也并未问为什么撤去封城以及宰相府前影卫之类愚蠢的问题。

“谢陛下，臣告退！”

苏影统终于将手抽出，作揖告退，在官家目送中，激动地转身将要前去布置抓妖安排。

然而，直到影统走到书房门口。

却突然像是回忆起一件事，犹豫地转回了身回到皇帝身前，似是想要说点什么，却又难以开口。

而赵官家这回才终于真正地讶然了，这么多年他还是首次于他的这位老友身上看见这种表情。

会是什么事呢？

“爱卿但说无妨，朕无不允。”

老皇帝从慢慢小炭炉上取下了茶壶，拿起旁边茶杯慢慢倒了一杯递给身边人。

苏影统连忙接过茶杯，却捧着没有喝，不是因为烫，而是依然在犹豫什么。

“爱卿，说吧，你不说朕反而不快。”

老皇帝也给自己倒了杯，坐回了躺椅上，细细吹着。

苏影统闻言，心一横，咬牙躬身道：“小小于皇城前无故擂登闻鼓，已犯国法，臣请罢黜小小功名！”

说完，书房中顿时一静。

赵官家吹茶的动作愣住了，抬头看向他的老友，此时苏影统也正好尴尬地抬头看向皇帝。

要他因为这根本就不成立的罪名而得罪士林，罢黜榜眼?

良久。

“嗤，哈哈哈哈哈，没想到啊，宣翊你终于还是护短的！”

老皇帝终于绷不住了。

笑声很放肆，很大，让苏影统愈加尴尬。

他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因为臣子护短不愿意送孙女去即将到来的大战而高兴。

但很快。

“朕，准了！”

随着话音落下，一君一臣二人再次直直相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谢陛下！”

苏影统伸手饮尽杯中热茶，丝毫不觉滚烫，转身大步流星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