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清明时节的油茶林浸润在氤氲水汽中,冻伤的茶树正在抽发新芽。

我蹲在梯田第三级石坎上,记录本摊在膝头,钢笔尖悬在“复苏率67.8%”的数字上方微微发颤。

山风裹挟着茶花的淡香,将纸页掀起又落下。

一阵异样的嗡鸣突然刺破山林的静谧。

抬头望去,一架六旋翼无人机正在茶林上空盘旋,银灰色的机身反射着晨光,像只闯入仙境的机械蜻蜓。

它的影子掠过层层梯田,惊起几只正在啄食茶籽的山雀。

“小心!”

清朗的男声从背后炸响的瞬间,一股力道猛地拽住我的手腕。

无人机擦着马尾辫掠过,螺旋桨搅动的气流掀起一阵茶花雨。

记录本在空中翻飞,最终落在一双沾满泥点的登山鞋旁。

穿藏青色冲锋衣的年轻人正手忙脚乱地操控遥控器,额前碎发被汗水粘成几绺,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滚圆。

他弯腰拾起记录本时,冲锋衣下摆扫过沾露的茶花,指腹的机油在纸页留下几道淡黑的指纹。

“周明川,县农技站的。”他递还记录本的动作带着训练有素的利落,“这批油茶品种该更新了。”

阳光穿过茶树枝叶的间隙,在他鼻梁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冲锋衣左胸别着的金属铭牌微微发亮,上面除了姓名还刻着“中国农业大学”六个小字。

无人机悬停在老茶树上空,镜头对准树干上一处溃疡病斑。

周明川的平板电脑上,病斑在热成像图中呈现出刺目的橙红色。

“真菌感染已经深入木质部,”他的指尖在屏幕上划出测量线,“这棵至少减产40%。”

我翻开爷爷的种植日志,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这棵茶树1968年的产量。

“当年结籽28斤7两,”指尖抚过褪色的钢笔字,“爷爷说它是最争气的一棵。”

周明川的登山靴碾过几粒去年的茶籽,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争气不等于科学。”他突然蹲下身,从背包取出pH试纸按在泥土上,“土壤酸化严重,老品种扛不住。”

山风突然转向,将无人机的嗡鸣与茶花的清香搅在一起。

远处传来爷爷哼唱的山歌调子,隐约能听见篾刀敲击背篓的节奏。

周明川的镜片上倒映着无人机传回的航拍图,茶林边缘新枯死的几棵茶树,在画面中像几块丑陋的伤疤。

晒谷场上,周明川展开三脚架的动作像个老练的炮兵。

无人机升空时,全村孩童欢呼着追逐那道银灰色的影子。

爷爷蹲在磨刀石旁,篾刀在青石上磨出有节奏的声响。

“这铁鸟能比老把式靠谱?”爷爷朝掌心啐了口唾沫,刀刃刮下一层石粉,“我闭着眼都数得清每棵茶树。”

周明川调出三维地形图:“陈爷爷,您看这片向阳坡的产量,是不是总比背阴处高两成?”

屏幕上的热成像图却显示,爷爷引以为豪的“风水宝地”,土壤温度竟比周边低1.8℃。

爷爷的眉头拧成疙瘩,篾刀尖戳向屏幕:“你这铁鸟怕不是发了瘟?”

周明川不慌不忙放大图像,茶树根系分布清晰可见:“低温区土层有砾石层,保水性差。”

晒谷场边缘,几个老人对着无人机指指点点。

王阿婆挎着竹篮经过,嘟囔着“年轻人玩物丧志”。

她的篮子里装着新摘的茶花,花瓣上还沾着今晨的露水。

农技站实验室的白炽灯下,两台显微镜并排放置。

左边是本地的油茶果切片,细胞壁干瘪如老妪的皱纹;右边是“湘林210”品种,细胞饱满如少女的面颊。

周明川的白大褂口袋里插着各种取样器,像别着一排钢笔。

“含油率差9个百分点。”他的移液枪精准抽取0.5毫升提取液,“新品种的抗寒基因测序已完成。”

我捏碎一颗本地茶果,果壳在掌心裂成不规则的碎片,就像那年冻灾后的油茶林。

实验台突然震动——爷爷的篾刀插在木质台面上,刀柄仍在颤动。

“要换种得砍老树!”他的解放鞋底沾着新鲜的泥巴,“这些树跟我同岁!”

周明川突然抓起我的手按在树干标本上:“你摸,流胶病已经到韧皮层了。”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将无人机照得通红。

它静静停在窗台上,螺旋桨叶片间缠绕着一根茶花的花蕊。

当晚暴雨如注。

爷爷蹲在灶前烧着枯枝,火光在他皱纹里跳动。

我翻开无人机拍的照片,放大后清晰可见老树树干上的溃烂疤痕,像极了爷爷手背上那年冻疮留下的疤。

谷雨那天的晨雾还未完全散去,山间的露水在茶树叶尖上凝成晶莹的水珠。

周明川的摩托车引擎声打破了山林的寂静,车轮碾过泥泞的山路,在湿润的泥土上留下深深的车辙。

车后座绑着的白色保温箱里,三百枝“湘林210”穗条整齐地排列着,像一队整装待发的士兵。

每根穗条的切口处都蘸着特制的生长素,在晨光的照射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仿佛被涂上了一层蜜蜡。

爷爷站在老茶树下,手里握着那把跟随了他大半辈子的篾刀。

今天他破天荒地给篾刀消了毒,医用酒精浇在锋利的刀刃上,顺着青筋暴起的手背流进袖管,在蓝色的粗布袖口留下一片深色的痕迹。

他的动作比年轻时慢了许多,但每个削切的角度都精准无比,老茶树桩上削出的斜面平整光滑,像是被刨子精心打磨过一般。

随着篾刀的每一次划动,老茶树的年轮在刀下层层绽放,渗出清亮的树液,散发出淡淡的木质清香。

周明川蹲在一旁,冲锋衣的袖口已经沾满了黏稠的树脂。

他示范着嫁接后的包扎手法,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缠绕着特制的嫁接膜,动作轻柔而精准,像是在给伤员打绷带。

他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无人机在三米高的空中悬停,摄像头伸缩调焦时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响,惊飞了枝头偷看的水雀,它们扑棱着翅膀飞向远处的山涧。

正午的阳光越来越烈,晒化了嫁接膜上的石蜡。

爷爷突然直起有些佝偻的腰背,布满老茧的手朝着无人机的镜头比出一个剪刀手。

这个他从电视里学来的时髦手势,被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演绎得格外有力,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农向新时代发出的胜利宣言。

周明川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出声来,爽朗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

他低头看了看遥控器的屏幕,上面的进度条恰好跳到了87%,绿色的数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暮色渐渐笼罩了茶山,新嫁接的穗条在晚风中轻轻颤动,嫩绿的芽尖在夕阳的余晖中泛着金色的光晕。

周明川拿着巡更器,仔细扫描着每棵树上贴着的二维码标签,GPS定位点在电子地图上连成一片,宛如夜空中璀璨的星图。

爷爷蹲在田埂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废弃的监测数据打印件,熟练地卷成一支烟。

火光在暮色中忽明忽暗,隐约照亮了纸上“根系活力:3.8级”的字样,袅袅升起的青烟在晚风中画出飘忽的轨迹。

秋分时节,晒谷场上的测产秤压弯了青石板。

爷爷粗糙的双手捧着老茶树最后一批果实,茶籽在掌心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周明川的平板电脑上,三维模型清晰地显示这批茶果的果壳厚度超标0.7毫米。

老人突然拽过周明川的冲锋衣袖子,在防水面料上擦了擦湿润的眼角,高科技面料刮过老人布满皱纹的眼角,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

无人机航拍的丰收图上,爷爷用红笔重重地圈出了产量最高的区域——这正是他当初坚持要保留的老树嫁接区。

那些虬曲盘结的老树枝干在新品种整齐的树冠中格外醒目,就像一幅水墨画上最浓重的焦墨皴笔。

周明川悄悄告诉我,这些老树的根系能穿透两米深的砾石层,在旱季时依然能从黄泥深处吸取阴凉的地下水,这是新品种无法比拟的优势。

冬至那天,祠堂里飘荡着新榨茶油的清香。

爷爷那个用了十几年的染发膏铁盒里,一片老茶树的叶子和一块无人机的螺旋桨碎片并排躺着。

叶片边缘的锯齿状缺刻,恰好卡住了桨叶上碳纤维的纹路,形成一种奇妙的契合。

铁盒现在被放在新买的电脑主机上,每当硬盘读取数据时产生的细微震动,都会让盒内的两样东西轻轻碰撞,发出类似茶籽爆裂的细碎声响。

周明川来送最新的检测报告时,特意带来一截老茶树的根雕。

年轮中心巧妙地嵌着一枚GPS定位芯片,在电脑显示器上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

爷爷突然取下铁盒里的螺旋桨碎片,小心翼翼地粘在根雕的一处断裂面上——那个位置,正好是半年前无人机测绘时标记出的溃疡病灶所在。

此刻,现代科技的产物与古老树根的结合,仿佛在诉说着传统与创新交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