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刘彦宗

沈放正与诸水军将领畅谈镇海军建砦辟港,兴造战船时,监军卢俊领着二人谈笑风生的步入了聚义堂。

卢俊满面春风的指着其中一个高个子道:“禀太尉,这位就是下官跟太尉提过的京畿路来的军使马山关将军。”

两个将官都身穿窄袍,头顶笠帽,内着铁甲,这是大宋禁军常见的作战戎服。

沈放离座,朝两人拱手道:“马将军,张将军,请上座!”

沈放左首空着两把椅子,正是为马山关、张用准备的。

卢俊已把招贤的工作做在前面,多次去马山关的军营商讨,马、张二人同意了加入西军。

是以沈放也不多废话,请两人坐定后,继续探讨水军建设。

沈放狠辣的声名在外,初时马山关与张用还很拘谨,很快他们发现沈放与下属一点架子都没有,范文龙等人甚至能当面驳斥沈放的提议。

渐渐的,言语不多的马山关也提出了些建议。

比如望北镇成才的巨木虽多,但多数是杨树、柳树、槐树、野桃等,并不适合用来造战船。

造船,尤其是龙骨,需要上好的铁力木、坤甸木。

上好的工匠在明州、泉州……

果然,正儿八经的京畿路出来的正牌营级军使见识就是全面。

马山关见众人深受打击,又道:“太行山上有油松、马尾松,可用来造船壳、甲板和隔板。”

“但是想船造得大些,坚固些,必然要想办法解决上等木料,次一等的橡树也可用来做龙骨。”

范文龙疑惑道:“马军使,你咋知道那么多?”

马山关微微欠身,道:“早些年马某曾随步军都虞侯王禀将军征讨东南方腊之祸,到过明州,见识了明州市舶司工匠们造船。”

沈放很意外,重新站起来拱手道:“难怪马军使身上散发着一股子凛然正气,原来是王都虞侯麾下战将。”

“不敢,”马山关连忙摆手,“王都虞侯乃旷世将才,马某只是敬仰王都虞侯,却不属王都虞侯统辖。”

沈放感叹一声:“唉!王都虞侯乃大宋脊梁,若我早些起兵,或能将兵太原城下,救出他来。”

马山关应道:“王都虞侯壮烈捐躯,也怨不得谁,这是他的命。马某之所以主动登门,乃是觉察这天底下,能洗刷大宋耻辱的,怕是只有沈太尉了。”

“马军使过奖了,我不过是尽了军人该尽的职责罢了。眼下西军正急需你这般的贤能,我有个不情之请,马军使可否助我?”

卢俊插话,笑道:“太尉,马军使怀赤诚之心而来,太尉只管令下就是了。”

沈放摇摇头:“不,这事有些难,我不能强人所难。”

马山关霍然而起,严正道:“太尉,马某空手而来,正是替西军排忧解难之时,请太尉示下。”

沈放抬手,示意马山关坐下。

“说来这事还真需要马军使这样的身份适合去做。我想让你悄悄去一趟东南,从两淮下江浙,把西军抗金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若能抵达明州更好,顺便替我聘请一批造船良匠。”

“可……此去江南上千里,马某以什么理由跑这么远?”

“不需要理由,东南的情况比河北河东好不到哪儿,没人能约束你。”

史实上,汴京失陷,东南暗流涌动,各地民乱按下葫芦浮起瓢。

早年王黼设应奉局,李彦设西城所,大肆搜刮天下钱财,致东南疲乱不堪,再经方腊起义、徽宗南避截留财赋,东南百姓已不堪重负。

虽偏居一隅,远避战乱,东南并不安稳,沈放想做的是再点一把火,让康王之辞不再惑民。

马山关还以为是什么难办之事,当即应承下来。

沈放却一脸严肃道:“马军使,这事可没那么简单,深入江浙,你就脱离了西军的掌控,康王决然不会坐视,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不过,我西军行事,从来不会让任何人孤掌难鸣,我斥候大队会配合你行动,同时我会安排一员身经百战的大将领兵协助你,必要时可亮出兵刃,与他斗一斗也无妨。”

马山关犹豫片刻,问道:“太尉,马某斗胆问一句,如此一来,天下将陷入二王之争,致生灵涂炭,开国所未有啊!”

沈放微微笑道:“马军使,你这话问得好。康王拒奉上命入京勤王,失之忠,抵御外族入寇又退避三舍,失之义。父兄母妻都质押金军中,其却坐拥雄兵袖手旁观,失之孝悌。如此不忠不义不孝之人,如何持国?”

“我旗帜鲜明拥立信王,只因信王自始至终坚守真定城,指挥若定,率西军勇挫金贼。”

一直没开口的张用疑惑道:“可是,我听说康王与信王曾密谋,试图解了太尉的兵权,这又是怎么回事?”

沈放的头摇成了拨浪鼓,哈哈大笑:“这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还有人传闻太上皇为西军所杀呢。”

范文龙惊讶得表情几乎失控,沈放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张用没觉察异常,点点头:“黄潜善那厮的话未必可信。”

马山关也应道:“我也听说,金国二太子在南和县已毙命,他黄潜善却吹嘘是他亲手斩斡离不于马下。既然如此神勇,怎会被金人杀的全军覆没。”

“二位将军,”沈放说道:“黄潜善怎么吹嘘咱管不着。这番南下意义重大,不可草率从事,待我西军镇海军建水寨之事敲定了,我先领诸位回一趟井陉道,议定方略再行事不迟。”

散会后,沈放马不停蹄的拜访了黄河两岸大小寨子。

望北镇现在纷乱如麻,杨进与丁进担忧家眷没逃出来,不愿即刻动身去真定。

七十二寨虽已大部分收编,可这些土匪同样不愿意离开望北镇,沈放恩威并施,才将这些寨众说动,随陈龙的归德军向北开拔。

望北镇驻扎军队最重要的目标是沧州的盐场,除了专业晒盐的亭户、灶工等盐农,沈放绝不允许这些毫无纪律可言的寨众染指盐事。

将他们送入祝峰山接受傅彪的锻打锤炼是最好的选择。

寨子的事了,沈放领着部分镇海军将士又去了一趟盐山县,与县尹张浩然细谈采盐之事。

千里之外。

南京平州城内外气氛肃杀,金国知枢密院事刘彦宗、同中书门下平章时立爱率骑兵载犒军酒肉,大队出城。

四皇子与八皇子率东路军折返,抵达了燕京。

原本早已准备的犒军仪式被刘彦宗断然否决,只带酒肉,简化仪式。

斡离不阵亡,无异于晴天霹雳,天塌了下来。

刘彦宗与时立爱都是二太子斡离不信赖的僚佐。

使宋的萧仲恭将南朝皇帝的策反蜡书交给太宗皇帝时,刘彦宗与时立爱为斡离不出了不少谋划,令太宗和谙班勃极烈

刘彦宗曾随大军一路势如破竹之势杀至真定城北,遇到了大宋西军这块顽石。

回马枪之计正是出自刘彦宗之手。

那一战几乎全歼了种师闵的土门关西军,若不是沈放果断出击,金军主力几乎要打入天长镇。

金军为何突然撤军,沈放一直想不明白。

只有刘彦宗知道,东路军的目标不是小小的西军,而是先于国相兵临汴京城下。

国势日盛,朝中辽旧臣众,百官学辽制,重礼仪,这些都是刘彦宗所推崇的。

萨满希尹曾在太宗面前进言,若下宋,宋国仪仗銮驾、馆阁藏书、技艺百戏更为广博精致。

这让刘彦宗意识到了危机。

希尹是国相僚佐,国相手下能人谋士众多,而二太子在朝中几无谋臣。

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刘彦宗请示斡离不,借高丽、西夏遣使来朝贺天清节之机,返回了上京。

二太子立战功于外,自己再邀功于内,才可保二太子不败于国相。

可就是这么个决策,让二太子身边失了谋臣,更是丢了性命。

连同押送的宋国太上皇、诸王宗室女眷、金银百工仪仗等等,一并让沈放给毁了。

当初的一个轻视,酿成了今日的大祸。

任谁也不敢想象,沈放不断壮大势力,短短一年时间竟然成了大金国最残忍的对手。

各种雪片般的军情不断的送达上京、中京,震惊朝野。

还没等都元帅斜也做出部署,南朝的西军两头出击,竟然杀得两路元帅灰头土脸。

二太子更是为此丧了命。

靠山倒了,刘彦宗内心的焦虑和恐惧可想而知。

二太子阵亡的消息已一路快马加鞭的直抵上京会宁府。

都元帅完颜杲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直下燕京追责。

想当初,阇母贵为太祖异母兄弟,攻张觉不下,依然被太祖治罪。

此番二太子丧命,更多的人可能脑袋不保了。

刘彦宗与时立爱整顿军马,仅一日便抵达了燕京。

燕京原为辽五京之一析津府,亦是后来的辽南京,方城二十五里,内皇城、都城严谨,城内二十六坊俨有唐风,极是壮观。

“襟带八州,提控中会,将家所保”之大府,规模远超真定城。

此后燕京屡遭兵燹,元气大伤,四城破败,再也不复辽国南京之雄壮。

沿路大批的东路军将士们萎靡不振,出入城内外,让人倍感压抑。

刘彦宗没心思理会这些,将犒赏酒肉交由城门口撞见的阿里刮,自己领着时立爱匆匆赶去了皇城之南的永平馆。

永平馆里的气氛更是阴沉得能挤出水来。

斡离不的尸身被刨开腹,塞满香料和咸盐,可棺椁里依然发出阵阵恶臭。

兀术、讹鲁观两位皇子脸色阴沉,多昂帜烈、耶律铎、那野、雏鹘、鹘虎沙等金将都噤若寒蝉,不敢说一句话。

王纳是这些武将中唯一的文官,也是斡离不身边最宠信的幕僚,他壮着胆子打破了沉寂。

“四皇子、八皇子,国相他们已抵达云中,下官听闻河东的军队也遭到沈放的狙击,连南朝皇帝也命丧南关下。”

“二太子殿下罹难,下官难辞其咎,本该随殿下一同献了这条贱命,可大仇未报,实是不甘心。”

“下官以为,当重整旗鼓,联合阇母皇叔,一举剿灭沈放,才能在都元帅面前有个交代。”

雏鹘哼了一声:“你说的倒轻巧,西军正是士气旺盛之时,沈放经营井陉道多时,兵马强壮,粮草充足,还想硬碰硬?”

多昂帜烈也开口道:“汉人有句话叫以逸待劳,郭药师那些常胜军休整多时,一仗便大败,这么匆匆发兵,岂不是送死。”

眼前这些金将都领教过西军的强硬作风,几乎每一个人都是从西军的重兵中杀出来,心中的恐惧依然未消。

兀术何尝不是,可是他现在更多的在怀疑沈放的动机。

东路军南下时,自己曾与沈放面对面大战一回,最清楚沈放的狡诈。

至今胸口还留着一个疤痕,若是那块尖锐的铁片再插入半分,自己这条命早没了。

以他这样的人,会死心塌地的为他那个腐朽、懦弱的朝廷卖命吗?

国相军中有国相二子、娄室父子、希尹、银术可、撒剌答等大将,领兵十余万,依然不能保护南朝的皇帝,令其死于乱兵之中。

结合信德府战事,沈放一直不肯南下勤王,很可能是为大金国两路大军北返做准备。

撒卢母曾出使沈放的地盘,带回来一些沈放令人困惑的言论。

沈放预先判断出了两位元帅的意图,甚至将傀儡张邦昌的国号道了出来。

这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现在看来,南朝的太上皇十有八九已被他趁乱除掉了。

沈放处心积虑截停大金国两路大军,为的竟然是杀死他自家的太上皇和皇帝?

兀术还在思考中,馆外有人大声报信。

“刘知事来了!”

兀术等人才抬眼望去,刘彦宗与时立爱已匆匆踏进堂来。

刘彦宗简单行了跪礼后,心情沉重的抚着棺椁,悄然泪下。

许久,刘彦宗才恢复过来,便兀术与讹鲁观行了一礼,道:“谙班勃极烈从上京出发了,以臣的估计,怕会对二位皇子施以惩戒。”

讹鲁观有些惊讶:“都元帅亲自南下?”

“没错,”刘彦宗恢复了一贯的沉稳,“皇帝对二太子阵亡非常恼怒,下旨须惩罚失职之人。”

王纳争辩道:“刘知事,事有曲直之分。当时战事激烈,将士们无不用命,乃队伍膨大,又要护着人质和财物周全,顾虑重重之失呀。”

“王参议,你说的本官都明白,可朝廷不这么以为。”

王纳心一横,道:“那由我王纳担着吧,殿下阵亡,责任在我。”

“王参议,亏你在二太子帐前呆了这许多时日,还屡次出使宋国,还瞧不出来圣上的意思来么?”

王纳疑惑,问:“圣裁如何?”

刘彦宗望向兀术,道:“太祖还在世时,曾亲赐御衣,授与元帅之职,此为笼络老国相撒改之举。在朝中,连二太子都不及国相的声望。”

“如今二太子殿下阵亡,东路军又遭南朝西军的重点狙击,人质尽失,所获钱财几废,兵力损失远大于西路军。”

“四皇子殿下想想,都元帅若要兴师问罪,是找国相还是找……”

刘彦宗没有再挑明了说,斡离不已死,东路军就数兀术权责最重了。

兀术脸色微变,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刘知事,若是都元帅责怪下来,我自会承担后果。”

刘彦宗摇摇头:“都元帅再怎么责罚也不过是做个姿态而已。关键是,四皇子您若是承担下这个责任,往后在朝中的处境会不太妙。”

刘彦宗乃北地汉人,又曾在辽国南院任签枢密院事,对党争之事看得极透。

粘罕与二太子明面上没什么纠葛,可一旦涉及到在朝中地位,日后必然会有难料的冲突。

二太子已死,他唯有在斡离不这一方寻找替代人。

兀术战功显赫,年轻而颇具政治才干,唯有他能替代二太子的位置。

良臣不投二主,刘彦宗已下定决心,辅佐兀术占据朝中一席之地。

兀术听了刘彦宗隐晦的话,脸色再变,恳切的问:“刘知事,你可有应对之计?”

刘彦宗从宽大的袖口内取出一卷帛书和一块金牌,问:“四皇子可认识此物?”

“这……不是空名宣头和金牌么?”

刘彦宗点点头:“二太子去年攻下汴京,迫使宋皇帝割让三镇时,圣上赐了二十道空名宣头和八块金牌银牌。”

刘彦宗又望了一眼讹鲁观,道:“臣以为,军事上沈放气势正旺,不可与他硬碰硬,但这宣头一旦填上他名字,悄悄泄露给南朝的遗老遗少,或许能让他四面楚歌,瓦解他手里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