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 水流方向
  • 洱深
  • 4041字
  • 2025-04-19 01:03:41

下课铃声一响,学生们跟打滑的泥鳅似的,片刻不停一股脑儿从狭窄的教室门里涌出来。

陈鹏个头小,满怀自知之明,从来不和大家抢先后,慢悠悠收拾书包,旁边盛美不知道怎么,也拖拖拉拉的动作,一直等到同学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和陈鹏结伴往外走。

“你今天怎么这么慢?”陈鹏问她,盛美回了个假笑:呵呵。

“我有自己的节奏,用得着和你说吗?”

陈鹏撇了下嘴,“我还能不知道?还不是因为你想通过我套我哥的事儿。你……是真喜欢他,还是找刺激?都这个时候了,好好学习不好吗?有点正事儿吧。”

盛美假意踹了他一脚,“我怎么没正事?找他补课不是正事?就你有,就你有!人家要么是保送了,要么是奥赛物理竞赛拿奖加分了,你这么有正事,怎么还在这儿上课呢?你也直接拿个保送的名额给我看看啊。”

陈鹏眨了下眼睛,伸手挠挠脸,“只有参加了真正的高考,才能检验出我的智商水平,就像是一个士兵,只有上了战场,才能看出他的威武无畏,你不懂。”

“切,我不懂,你才不懂!”盛美不跟他鬼扯,“到底为什么你敢说吗?”

“有什么不敢说的?奈何女人啊,夏虫不可语冰。”陈鹏吐了下舌头,悠哉悠哉往前走。

他没什么不敢说不能说的,但是不想说。因为从来没人跟他说过这些升学的道道儿,他也是到了现在,才隐隐约约的知道还有其它那么多途径通向罗马。

他本来就年龄小,平时上课不掉队,考试成绩不错,老师也就不怎么管他了,也许还会想着,反正他也能考上,保送名额不如留给那些可上可不上的学生更稳妥。而那些天天送孩子去课外补习班,盯着孩子成绩的家长,那种拿着各种优惠条件章程对号入座,帮孩子争取额外加分的家长,他是没有碰上的。他家里只有一双让他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家长,只有觉得他好好活着就行了的家长。

世上原本就是有捷径的,但捷径也是一种资源,信息本身就是资源,陈鹏和他贫瘠的父母都没有资格获得。

两个人走到校门口,离着不远,看见那个卖串串的婆婆。平时这俩人吃串串还真不多,今天既然提到了清水路的演唱会,又提到了要给卖串串的婆婆献爱心,两下一凑巧,突然就想吃了。

“怎么样,咪西咪西?”陈鹏说着就朝那边走过去。

盛美无可无不可的跟他过去。老远看见串串婆婆一个人坐在摊位后,面前摆着个简易的小摊子,上头一口小小的铝锅,被汽炉烘出翻滚的骨汤,旁边用一个个塑料袋装着已经串好了的各类食材,有豆皮儿,有香菇、淀粉肠、海带结之类的,整整齐齐。

陈鹏下意识的咽了一下口水,和盛美商量:“你吃吧,每串给我留个福根儿就行。”

盛美无语,对婆婆说:“婆婆,每样来两串。”

婆婆笑眯眯站起来,很矮,很瘦,只比摊子高出些许,后背一个很明显的驼背隆起。背驼成这个样子,就很显年纪了。

“我给你们煮。”婆婆抬起右手,刚到一半,又缓缓的放下去,换了左手,颤巍巍的拿了一把串,“要辣酱吗?”

她把串串放进小汤锅里烫了一会儿,又不怎么熟练的用左手给串串刷辣酱,刷完一抬手,胳膊一抖,一把串串哗啦一下撒了一地。

陈鹏给惊的一跳脚,十分可惜的凝视地上粘了土的串串。

“哎呦,我笨我笨,糟蹋东西。”婆婆小声嘀咕,又忙重新拿串串。

盛美绕过摊子走到她身边,阻止了她的动作,手按在她不自然的右肩上,“您是右手疼吗?”

婆婆连说没事。问他们还要吃点什么?盛美抬手,有点不礼貌的按在了婆婆的右肩位置,使了些力气。

“哎哟,”婆婆痛呼了一声。

“都疼成这样,很严重了啊婆婆,”盛美收回手,“我们这波学生都走了,您再留在这儿也没什么生意了,早点回家吧。”

“我知道,”婆婆说,“我就是怕有出来晚的孩子会饿,我就再坐一会儿。”

“要不,就吃几个豆腐串就行......”陈鹏舔舔嘴唇。

“吃个屁,”盛美强势拉起婆婆,手里稀里糊涂收拾起来,“我们送您回去。”

婆婆遇上了不讲道理的女土匪,无可奈何任由人家没有章法的收拾了摊子,但知道对方是好心,也就喏喏的接受了。

沿着小路七拐八绕,穿进一条狭窄的小路。

“哟,这么巧,”陈鹏笑嘻嘻的说,“婆婆,您也住西涌啊。”

婆婆笑着指指路,伸手推开了小院子的木门,“麻烦你们了,进来喝杯水。”

陈鹏推车推得满头大汗,盛美手里拎着小锅和婆婆的马扎,两人各自放好东西,扶着婆婆走进房子里。

房间很冷清,有一种经过了岁月后独有的衰颓与凌乱。但可以看出婆婆的行走路径上还是很干净整洁的。

她一个人住一个很小的单人木板床,床头一只塑料凳,上头放着一个搪瓷杯子。屋角堆了不少干货,大概是用来给串串备货的。

陈鹏鬼鬼祟祟的在那附近转悠。

“婆婆,您的手是什么时候开始痛的?”盛美问。

婆婆说,大概有三四天了,一直不敢动,抬不起来,用不上力。

是骨折了?盛美想了想,骨折了会肿得很厉害,但婆婆的情况倒是看起来还好。

陈鹏转过来,“是不是脱臼了?”因为他妈有一次就是出摊儿的时候用错了力,不知怎么胳膊就脱臼了,感觉症状和婆婆相似。

盛美不明觉厉,赶紧拿出手机,“怎么跟您的孩子联系?”

婆婆笑着只是摇手,“不用了。”

盛美咋说,她都只是不回答。

两人告辞出来,没走出几米,盛美站住脚,“不行,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陈鹏手正按在裤子口袋上摩挲,闻言吓一跳,扭着身子问:“那你要怎么样?”

盛美拿出电话,拨给了恒一,可那边只是忙音,没人接通。发信息不回,打电话也不回,谁能指望恒一干点什么事儿,早都得急死!

盛美气哼哼地把电话给挂了,看着信息列表上的联系人名字,灵光一闪,快速打给了蓉姐。

蓉姐来的很快,进门先看了看婆婆,她是成年人,没有两个小孩子那么好忽悠,几句话就让婆婆撂了底。

原来婆婆丈夫很早就因病去世了,只留下了一个和前妻生下的儿子,婆婆为了这个继子,一生没有改嫁,没有生育。

她从孩子三岁起开始抚养,如今那孩子已经快四十岁了,日子这样快,流水似的,只不过大学毕业之后继子就从家里出去,自此成家立业,基本没怎么和婆婆有过联系了。

“他也不容易,媳妇厉害,孩子有两个嘞,还要养他自己的亲妈,不容易。”婆婆反复说。

蓉姐要了继子的电话打过去。

对方一听这边提起婆婆,立刻变得很是冷淡,敷衍了几句,也不说不管,只说自己太忙没时间,“你们没别的事好忙吗?老人家这疼那疼还不是天天都是一样,我还天天腰酸背痛呢,胳膊疼就买两贴风湿膏贴一贴,不比找我见效多了?要不用药酒搓一搓,这种慢性病我能有什么办法?”

蓉姐性子急,几句话吵嚷起来,那边烦了,终于答应了要过来。

蓉姐架起婆婆,说要去医院,盛美一听,哪有她不凑的热闹,也立马要跟着去。

陈鹏不知所谓的跟着,四个人莫名其妙的都出现在了急诊室。

婆婆一脸惶恐,跟被绑架了似的,要哭不哭的不住张望。不过她也确实到了需要被治疗的程度——是脱臼了,陈鹏想的没错。

简单的接骨固定之后,医生给婆婆打了绷带,胳膊吊在胸前,说她病情拖的久,恢复也慢,这几天可能需要家人照顾,反复嘱咐她这只手不能再使力了。

“平时有什么重体力劳动要做吗?”

“我要卖串串,我要出摊儿。”

“那可能不行了。”医生坚定的说。

“我来跟她说。”蓉蓉姐在旁边感谢完医生,转身劝道,“您要是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我这儿还有点儿钱,先养好了身体......”

“不,不是这个意思,”婆婆局促的摆手,“我就是想要热闹点,每天在学校门口看见那些孩子,他们过来叫我婆婆、婆婆,我要吃这个,我要吃那个,我就高兴。我有退休金,我什么都不缺,就是寂寞。在家,一个人难受。”

婆婆寡言少语,不怎么善于表达,但寥寥几句,让嘴快的蓉姐突然沉默了。

“那我们去看您,我每天都去看您。”盛美最受不了这种温情脉脉的沉默,在她看来,有什么事,直接解决就行了。

婆婆笑了,“你们是学生,总来看我一个老婆子干什么?你们就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叫你们家长高兴高兴就行了,我也替你们高兴。”

再多的也说不出来了,婆婆的继子这时候终于拖拖拉拉的来了,穿着举止都是个体面人。

“上个月就打电话说头晕,这个月又说胳膊疼,还让别人给我打电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不管你,我不管吗?我不是忙嘛,怎么就你事儿这么多。”继子扶着婆婆,背影渐行渐远。

盛美听这话就很生气,冲上去要说话,被蓉姐一把拉住了,“干嘛?”

眼看着婆婆走远了,盛美有点急切,又挣不开蓉姐的掣肘,很不理解,脸上带了情绪。

蓉姐拍了拍她的胳膊。

“你要是不能管她一辈子,就别说话了。”

盛美快速接口道:“我怎么不能......”

“嘘。”蓉姐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她的嘴唇边,“小孩子乖,别说自己做不到的事。”

这感受挺让人难受的,好像你看到了一个弱势的人,她又弱小,又可怜,而你站在一个高位上俯视的怜悯她,想要伸手帮一帮她,却只是徒劳,于是连你所处的高位本身都带了些愧疚的原罪。

盛美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挣扎着说:“她愿意看小孩子笑,我不能天天去她家里,至少我能每次放学的时候去小摊边跟她问个好。”

“这就够了,”蓉姐说,“你是个好孩子。”

“谢谢姐,但是如果你不加孩子两个字,我会更高兴。”

蓉姐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顶。

盛美突然想起来,“你今天上播吗?这么仓促的叫你过来,不好意思。”

蓉姐说没事儿。

盛美终于笑起来,眼睛弯弯,挽着蓉姐的胳膊撒娇卖好,“姐,你是我见过的最仗义的人了,你要是我亲姐就好了,我真想拿我垃圾堆里捡来的哥换你这个姐姐......你也不像那个恒一,就跟掉进井里的蛤蟆似的,活着都不会喘气!”

蓉姐都给她说笑了,边走边道:“这一句话到底骂了几个人,我都给你说糊涂了。”

陈鹏默默无声,坠在后头,悄悄摸出口袋里一包在婆婆家垃圾桶里截获的豆腐串——完整包装,不脏,而且都进了垃圾桶了,只能算捡,可不算偷。他忐忑瞄着前面俩人,几口咽下一串,满足的抹了把嘴。

几个人边说边走到路边,忽然路边黑的车灯突兀的闪了一下,一个黑影从车上下来。

“哎呦我的妈!”盛美惊呼一声,“我哥怎么跟土地公似的,这是打哪冒出来的?”

盛怀来医院看个了朋友,刚在车里回了几条信息,没想到一抬眼看见自己那每一秒都宝贵的高三在读亲妹子,正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出现在根本不该出现的场合,结合以往劣迹,盛怀一股无名火窜上来,摔了车门冲过来,再见盛美逃跑的背影,立刻火冒三丈的大喊:“嘿,你给我站住!你是夜游神啊,都几点了,怎么哪儿都有你!”

盛美听见动静,跑的更快了。

陈鹏脑子飞快的转了一下,快速选择抛下蓉姐,跟着盛美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