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杀手

太医刚走,贴身丫鬟铃儿就端来一碗羹汤。他随意打翻在地,黑狗舔食后瞬间抽搐暴毙。铃儿脸色惨白:“殿下别出声...梁上有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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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默,或者说现在顶着李默身份的他,靠在冰凉的拔步床柱上,感觉整个人被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包裹着。这双手,纤细、白皙得过分,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一股养尊处优的娇贵,与他记忆中那双因为熬夜打游戏和偶尔自己煮泡面而略显粗糙的手判若云泥。身上的锦缎丝滑冰凉,纹路繁复精致,贴身的触感不断提醒着他身份的剧变。

“大唐…李世民…二皇子…”这几个词在他脑子里反复翻滚碰撞,搅得刚刚平息下去的头痛似乎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前世二十多年的记忆碎片,和这具身体残留的、属于那个落水而亡的少年李默的模糊感知,像两股浑浊的泥流,在意识深处纠缠、冲撞。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内侧,尖锐的痛感让他倒抽一口冷气,也驱散了几分虚幻感——这不是梦。

“离谱!”他在心里狠狠吐槽了一句。历史系毕业的咸鱼,对贞观初年的大事记虽不至于倒背如流,但基本脉络还是清楚的。李世民的儿子们,除了承乾、李泰、李治这几个赫赫有名的,还有几个早夭的皇子公主,名字都湮没在故纸堆里了。自己这“李默”,显然是后者。按史书记载,这位二皇子大概就在贞观二年前后无声无息地没了。自己这一穿,岂不是精准落入了“死亡倒计时”?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

“殿下!殿下!”清脆又带着明显哭腔的呼唤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个叫铃儿的小丫鬟端着一个朱漆托盘,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她圆圆的脸蛋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眼睛红肿,此刻却盈满了纯粹的喜悦,小心翼翼地跪坐在床榻边的软垫上,将托盘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托盘里摆着几样精致的吃食: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肉香的羹汤,汤色乳白,上面飘着几点翠绿的葱花;一小碟碧绿油亮的葵菜,看着就清爽;还有两块雪白的蒸饼,蓬松柔软。

“殿下,您快趁热吃些!”铃儿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轻颤,她用一把小巧的银勺舀起一勺羹汤,细心地吹了吹,才递到王默唇边,眼神殷切,“太医说了,您身子虚,得好好进补。这是尚食局刚送来的参茸雉鸡汤,最是滋补不过了!”

那羹汤的香气确实诱人,浓郁的肉香混合着药材特有的醇厚气息直往鼻子里钻。若在平时,王默怕是早就食指大动。但此刻,看着那乳白的汤汁,一个冰冷的念头毫无征兆地、极其顽固地刺破了他对新身份的茫然和对美食的本能渴望。

——一个史书上明确记载早夭的皇子,在刚刚“苏醒”的这个微妙节点,一碗来自深宫厨房、途径不明之手的“滋补”羹汤……

前世看过的无数宫斗剧情节、史书上记载的皇家倾轧,瞬间在他脑海里炸开。毒杀!这两个血淋淋的字眼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神经上。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的里层。

“殿下?”铃儿见他没有张嘴,只是死死盯着那勺羹汤,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惊,不由得有些慌乱,“是…是汤太烫了吗?奴婢再吹吹?”

“放着!”王默的声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和嘶哑,听上去异常冷硬,甚至有些像命令。

铃儿吓了一跳,手一抖,银勺里的汤汁差点洒出来。她有些委屈,但还是顺从地将勺子放回碗里,把汤碗捧到王默面前的小几上,怯生生地解释:“殿下,您别生气,奴婢…奴婢只是担心您身子…”

王默没有看她,目光依旧锁在那碗汤上,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他需要验证,需要一点“证据”来佐证自己是不是被穿越的刺激搞得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了。他强撑着还有些绵软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扫过整个偏殿内室。

光线从雕花的窗棂透进来,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角落里,一只半大的黑色土狗正蜷在铺着旧锦垫的竹筐里打盹。这狗是原主李默某次溜出宫时在街角捡到的瘸腿流浪狗,偷偷养在了这僻静的偏殿角落,平时由铃儿照看。李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墨玉”,算是这深宫里为数不多不带功利色彩的陪伴。此刻,小墨玉睡得正香,肚皮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就它了!

王默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他伸出手,动作看似随意,甚至带着点久病初醒的无力,手臂在靠近汤碗时却极其迅速地一拂!

“哗啦!”

那碗精心熬制、热气腾腾的参茸雉鸡汤,被他整个拂落在地!

精致的白瓷碗撞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瞬间碎裂成片。滚烫的、乳白色的汤汁混合着细碎的鸡肉、参须、茸片,泼溅开来,在地面上晕开一大片污渍,浓郁得化不开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内室。

“啊!”铃儿惊叫出声,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就想扑过去收拾,“殿下!您…您这是怎么了?烫着没有?奴婢该死!奴婢这就收拾!”她手忙脚乱,心疼地看着那泼洒一地的“补品”,又惶恐于殿下的莫名怒火。

“别动!”王默厉声喝止,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把铃儿钉在了原地。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狼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在赌!赌一个可怕的猜测!

内室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汤水沿着金砖缝隙缓慢流淌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粗重的呼吸声。铃儿完全懵了,她看看地上的汤,又看看床上脸色苍白、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殿下,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连哭都忘了。

角落里的墨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和浓烈的食物香气惊醒。它睁开乌溜溜的眼睛,迷茫地甩了甩头,鼻翼翕动着,循着那诱人的肉香,一瘸一拐地凑了过来。它似乎完全没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紧张和危险,天性让它对地上的食物充满了好奇和渴望。它先是用湿漉漉的鼻子小心翼翼地嗅了嗅流淌的汤汁,又舔了舔一块沾着汤水的鸡肉碎屑。

铃儿看着小狗,刚想松口气,觉得殿下可能是心情烦躁失手打翻,墨玉吃了也无妨。

然而,变故就在下一秒!

墨玉舔舐的动作突然僵住!它小小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紧接着,更加剧烈的、无法控制的痉挛席卷了它!它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几乎被扼死在喉咙里的呜咽——“呃!”

“啪嗒!”

小小的身躯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侧倒在地,四肢僵硬地伸开,小小的狗头歪在冰冷的金砖上,乌黑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深处残留着极致的痛苦和茫然,舌头无力地吐出一小截,嘴角溢出少量混合着血丝的白色泡沫。

抽搐只持续了短短两三息,便彻底停止。

墨玉一动不动了。刚刚还带着温热气息的小生命,转瞬间变成了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时间仿佛凝固了。

浓郁的食物香气此刻变成了催命的毒雾,无声地缠绕在两人周围。

“啊——!”铃儿终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和恐惧。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踉跄着后退,撞到了身后的多宝阁,上面的玉摆件一阵叮当作响。

王默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瞬间冲上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他死死盯着墨玉那小小的、僵硬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脸色惨白如纸。赌对了!这可怕的猜测,被残酷地证实了!

不是意外落水!这深宫里,有人要他李默的命!在他刚刚“死里逃生”之际,又一次精准而狠毒地出手了!那碗汤,就是送他上路的断头饭!

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如果他没有那瞬间的灵光一闪,没有那源自对历史宿命的警觉,此刻倒在地上、七窍流血、死不瞑目的,就是他自己!

是谁?是谁如此迫不及待?如此狠辣绝情?太子?其他兄弟?还是某个潜藏在阴影里的敌人?

就在王默被这冰冷的杀意和恐惧冲击得心神剧震,冷汗涔涔而下,几乎无法思考之时——

一只冰冷、带着细微颤抖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捂住了他的嘴!

王默悚然一惊,瞳孔骤缩,下意识地就要挣扎。

是铃儿!

她不知何时已经扑到了床边,身体紧贴着他,那张总是带着怯懦和担忧的圆圆小脸,此刻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她的眼睛里,刚才的惊惶恐惧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野兽般的警觉所取代,锐利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十三四岁的深宫小婢。

她另一只手紧紧抓住王默的手臂,指甲隔着薄薄的寝衣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她的身体因为高度紧张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微微颤抖着,耳朵却极其细微地、不易察觉地转动着,似乎在捕捉空气中每一个最微弱的声波。

“殿下…”铃儿的声音压得极低,低得如同耳语,气流拂过王默的耳廓,带着冰冷的寒意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别出声!千万别动…也别看…”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缓慢地、用眼神示意王默的视线不要乱瞟,尤其不要去看房梁方向。

她的目光,带着一种淬了冰的锋利,极其隐蔽地、向上扫了一眼内室那装饰着繁复彩绘藻井的高高房梁深处。

“梁上…”铃儿的气息喷在王默耳侧,那两个字带着死亡的重量砸进他心里,“…有呼吸声!”

“!”

王默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一股电流般的麻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

梁上有人?!

那个投毒者…或者说,投毒者的同伙…或者说,那个负责确认他是否断气的“眼睛”…竟然一直就潜伏在这内室的房梁之上?!像一条阴冷的毒蛇,无声无息地蛰伏在阴影里,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他打翻汤碗,墨玉舔舐暴毙,铃儿的尖叫…这一切,都被梁上那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冷汗瞬间浸透了王默的后背,黏腻冰冷。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钉在砧板上的鱼,暴露在无形的、充满杀意的目光之下。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实而迫近地笼罩着他。他甚至能想象出梁上那双眼睛里的冰冷和嘲弄——看着目标侥幸逃过毒羹,却发现更大的危险就在头顶,这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

铃儿捂着他嘴的手心冰凉,全是冷汗,但那股力量却异常坚定,死死地压制着他任何可能发出声响的本能。她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衫,在王默的脊背上擂鼓般急促地敲打着,泄露了她同样濒临极限的紧张。然而,她那双紧紧盯着王默的眼睛,却像淬火的寒铁,传递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指令:屏息!装死!

王默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墨玉僵硬的尸体上移开,死死盯住床榻对面墙壁上挂着一幅工笔花鸟画。画上,一只黄鹂鸟站在盛开的牡丹枝头,色彩鲜艳,栩栩如生。他努力放空大脑,控制着紊乱的呼吸,让胸口的起伏尽量平缓,模仿着昏睡或极度虚弱的状态。他甚至微微阖上了眼皮,只留下一条极细的缝隙,让一点微弱的光线透入,勉强维持着对外界的感知。

内室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有汤水在地面缓慢渗透的细微“滋滋”声,还有窗外远远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宫人行走和低语声,衬得这偏殿一角更加阴森可怖。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王默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声,能感觉到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滴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印记的微凉触感。铃儿紧贴着他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只有那细微的、极力控制的颤抖,泄露着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梁上的“呼吸声”…王默强迫自己冷静,竖起耳朵,摒弃一切杂念,调动全部心神去捕捉那虚无缥缈的存在。

起初,只有一片死寂。

然后,在极度的专注下,在那片令人窒息的安静背景中,一丝极其微弱、极其悠长、几乎与空气流动融为一体的吐纳声,极其模糊地钻入了他的感知。

不是幻觉!

那声音极其轻微,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稳节奏,间隔很长,若非在如此寂静的环境下全神贯注地捕捉,几乎不可能察觉。它就来自头顶斜上方的某个位置,在那些彩绘藻井和粗大梁木构筑的阴影深处。

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屏息凝神、耐心等待的杀手!一个确认他是否彻底死亡的“眼睛”!

这个认知让王默的心脏再次被冰水浸透。对方在等什么?是在确认他是否被毒杀?还是在等待他因为墨玉之死而惊慌失措暴露更多?亦或者…是在评估是否要亲自下来补刀?

巨大的压力几乎要将他的神经绷断。装昏迷能装多久?对方有多少耐心?铃儿…这个突然展现出惊人警觉和异常反应的小丫鬟,她到底是什么人?一个普通的、被皇子从街上捡回来的小乞丐,怎么可能拥有如此敏锐的感知,甚至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和高高的房梁,捕捉到潜伏者几乎不可闻的呼吸?

无数疑问和冰冷的危机感在他脑中疯狂交织。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大唐深宫,金碧辉煌的表象之下,是步步惊心的刀山血海。他这“逍遥皇子”的米虫梦,在踏入这具身体的那一刻,就已经被碾得粉碎。

他必须活下去!无论如何,先熬过眼前这一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盏茶,也许更久。就在王默感觉自己的意志力快要被这无声的对峙耗尽时——

“噗噜噜…”

一声轻微到几乎被忽略的、类似飞鸟振翅或小石子滚落的异响,极其突兀地从房梁深处某个角落传来。

紧接着,王默敏锐地捕捉到,梁上那原本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波动!就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微尘,荡开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那波动极其短暂,转瞬即逝,若非王默此刻的感官被死亡危机逼迫到极限,根本无法察觉。波动之后,那呼吸声似乎变得更轻、更缓了,仿佛潜伏者更加收敛了自身的气息。

有情况!

王默的心猛地提起。那是什么声音?是意外?还是某种信号?梁上的人…被惊动了?还是在…准备撤离?

就在这时,殿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清晰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特有的、略显尖细的通传声:

“陛下驾到——!”

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正朝着这处偏殿内室而来!

李世民来了!

几乎是通传声响起的同时,王默清晰地“听”到——或者说,是敏锐地捕捉到——梁上那道极其微弱的气息,骤然消失了!

如同水滴融入大海,飞鸟隐入云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潜伏和冰冷的杀意,都只是他濒死前的一场恐怖幻觉。

但王默知道,那不是幻觉。墨玉冰冷的尸体还躺在地上,死不瞑目;铃儿捂着他嘴的手依旧冰凉紧绷;他自己后背的冷汗还未干透。

杀手走了。

在皇帝驾临的巨大威压和可能暴露的风险下,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退走了。

压在王默嘴上的那只冰凉小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松开了。铃儿紧绷的身体猛地一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整个人瘫软下去,跪伏在床榻边的脚踏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哭声,只有无声的眼泪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她的前襟和脚踏上的锦垫。

王默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新鲜的空气涌入肺叶,带着劫后余生的刺痛。他下意识地看向那高高在上的、被华丽藻井和阴影覆盖的房梁深处。

那里,空无一物。

只有彩绘的神兽和祥云,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投下沉默而诡异的影子。

内室的珠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上位者威严的手猛地掀开,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一身明黄常服的李世民大步走了进来。他面色沉凝,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带着日理万机的疲惫和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目光锐利如电,瞬间扫过整个内室。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地上那片刺目的狼藉——碎裂的白瓷片,泼洒的、已经变得粘稠冰冷的乳白汤汁,散落的鸡肉和参茸残渣,还有…汤汁边缘,那蜷缩僵硬的、小小的黑色尸体。

墨玉那双失去焦距、圆睁着的眼睛,空洞地对着门口的方向。

李世民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身后的内侍总管王德,以及随侍的几名内侍,看到地上景象,瞬间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大变,下意识地就要上前护驾并清理。

“都别动!”李世民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寒意,瞬间止住了所有人的动作。

他的目光从墨玉的尸体上移开,掠过跪在脚踏上瑟瑟发抖、无声流泪的铃儿,最终,落在了床榻上。

王默靠在床头,脸色比之前更加惨白,如同上好的宣纸,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他胸口起伏,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眼神里残留着巨大的惊悸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正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墨玉,仿佛还没从巨大的惊吓中回过神来。他的身体甚至在微微发抖,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绝非伪装。

这幅模样,落在李世民眼中,就是一个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虚弱少年,又骤然目睹了爱宠惨死眼前,被彻底吓坏了的样子。可怜,脆弱,惊魂未定。

李世民的眼神沉了沉,那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审视、疑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眼前惨状引出的属于父亲的怒意。

他一步步走到床边,明黄的袍角拂过冰冷的地砖,在离床榻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他没有立刻询问王默,而是将目光投向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铃儿,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重,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

“说。”

李世民的目光像两柄实质的钢锥,钉在跪伏在地、抖如筛糠的铃儿身上。那个“说”字,并非雷霆震怒的咆哮,而是低沉压抑到了极致,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帝王之怒的千钧重量,在这死寂的内室里回荡,压得人喘不过气。

铃儿整个身体猛地一颤,几乎要瘫软下去。巨大的恐惧让她喉咙发紧,牙齿咯咯作响,大脑一片空白。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

王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铃儿会怎么说?实话实说?说汤里有毒?说梁上有人?一个深宫小婢,如何解释她能发现梁上的潜伏者?这本身就会引来致命的怀疑!更可能的是,她巨大的恐惧之下,语无伦次,反而漏洞百出,将两人都推向更危险的境地!

不行!必须由他来主导!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既能解释眼前惨状,又能暂时掩盖毒杀真相、更不会暴露铃儿异常的“合理”解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王默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撑起身子,手臂却软得不像话,身体剧烈一晃,险些从床上栽下来。他发出一声痛苦而短促的抽气声,脸上血色褪尽,眼神涣散,仿佛随时会再次昏厥过去。

这动静立刻吸引了李世民全部的注意。他眉头锁得更紧,眼中的审视瞬间被一丝混杂着烦躁的关切取代。他终究是父亲。

“默儿!”他低喝一声,下意识地往前踏了一步,伸出手似乎想扶,却又在半途顿住,帝王的本能让他保持着距离。

王默像是被这一声唤回了些许神智。他艰难地抬起眼,看向李世民,眼神里充满了孩童般的惊惧和依赖,嘴唇哆嗦着,声音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父…父皇…”这称呼出口的瞬间,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冲击着他,但他强行压下,将全部情绪都灌注到恐惧之中,“汤…汤…好可怕…墨玉…墨玉它…”

他的目光惊恐地转向地上墨玉僵硬的尸体,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那惨状再次刺激了他脆弱的神经。他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颤抖着指向地上那一片狼藉的汤渍和碎片,指尖都在哆嗦。

“儿臣…儿臣刚醒,头疼得厉害…心里烦闷得紧…铃儿端汤过来…儿臣…儿臣不知怎的,看着那热气…心里更烦…想推开…手…手没力气…碰到了碗…”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大病初愈的虚弱和一种无法自控的惊悸,“碗…碗就翻了…墨玉…墨玉它跑过来…舔…舔了几下…就…就那样了…”

他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涣散地看着李世民,带着一种纯粹的、被巨大变故吓坏了的孩子的无助和迷茫:“父皇…墨玉…墨玉它怎么了?它…它是不是也…也像儿臣一样…病了?它是不是…很疼?”最后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将一个刚刚经历生死、又目睹爱宠惨死而心神崩溃的少年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整个内室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李世民锐利的目光在王默惨白惊惶的脸上停留了足足数息,又缓缓扫过地上墨玉的尸体、泼洒的汤羹、碎裂的碗片,最后落在依旧抖得说不出话的铃儿身上。他的眼神深邃如古井寒潭,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辨的东西——疑虑并未完全消散,但王默这番“虚弱惊悸下的意外失手”解释,结合他刚刚“苏醒”的状态,在逻辑上似乎又挑不出明显的破绽。

一个受惊过度、身体虚弱的孩子,失手打翻汤碗,结果宠物误食暴毙…这似乎是最直接、也最“合理”的解释。

然而,那碗汤…墨玉的死状…还有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一丝极其淡薄却让李世民感到极度不适的怪异气味(他早年征战,对血腥和某些特殊气味异常敏感)…这些都像细小的芒刺,扎在他心头。

帝王的多疑,让他无法轻易相信任何表面的“合理”。

他沉默着,那份沉默带来的压力几乎让空气都凝滞了。跪在地上的铃儿,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她死死低着头,眼泪无声地砸在金砖上。

良久,李世民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不再针对铃儿,而是对着门口肃立的王德:“王德。”

“老奴在!”王德立刻躬身,额头也渗出了冷汗。

“即刻封锁此殿。地上所有残羹碎片,包括…”他的目光扫过墨玉小小的尸体,停顿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那畜生的尸身,全部给朕仔细收好,一片碎瓷、一滴汤汁、一根毛发都不许遗漏!交由太医署,会同尚食局掌膳,给朕一寸寸地查验清楚!朕要知道,这碗汤里,到底都有些什么!”

“遵旨!”王德心头剧震,立刻领命,挥手示意身后的内侍。几个手脚麻利的内侍立刻上前,动作极其小心谨慎,拿出预备好的干净绸布和特制的小银夹、玉铲,开始清理现场,如同处理最精密的证物。

“还有,”李世民的目光转向床榻上“惊魂未定”的王默,语气稍微缓和了一分,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传孙思邈,立刻!给二皇子再行诊脉,仔细再仔细!若有半分差池…”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寒意。

“是!老奴这就去!”王德不敢有丝毫怠慢,亲自转身疾步而出。

吩咐完这些,李世民的目光再次落回王默身上,那审视的意味并未完全退去。他没有再问话,只是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无形的威压笼罩着整个空间,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此事,绝不会就此罢休。

王默强迫自己迎上那目光,努力维持着脸上惊惧茫然的表情,但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知道,第一关暂时混过去了。但皇帝心中的疑云并未消散,太医署的检验结果,将决定他能否真正获得喘息之机。

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而那个潜伏在梁上、如同毒蛇般消失的杀手,更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他必须活下去。在这杀机四伏的大唐深宫,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