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五十的思绪——代序

时光如流水滑过,四季不断转换着容颜。随意一晃荡,便到了五十的门槛。五十知天命,是个“乐以忘忧”的年龄,年过半百,是个“承上启下”的年龄。回顾来路,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风一程,雨一程,峥嵘岁月稠;眺望前程,山重水复,暮霭沉沉,镜中花,水中月,直叫人生几许迷茫。

所有的花,全为岁月,为春天,而开放。所有的人生也是为明天,为希望,而打拼。五十之前,常常是数卷残书,半窗寒烛,闲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把自己冷落在书斋里。坚守书斋的日子,对一切浮华无动于衷,对一切喧嚣充耳不闻,对一切诱惑油盐不进。把属于自己的孤独看作是一缕流浪的云,是一缕迷蒙的烟雨,是最后一朵傲霜的白菊。我思故我在,“思维着的精神是地球上最美的花朵”。一切智慧的泉水从孤独着的思维中迸放。孤独着的思维,使哥白尼推翻了“地球中心说”,建立了“太阳中心说”,使牛顿创造出经典力学的巍峨大厦,使爱因斯坦创造出了相对论,使马克思创造出了“圣经”——《资本论》,为此我始终坚信,男人的成功从来不是因为脸蛋长得漂亮,功劳全在于屁股“坐得住”。尽管那时的日子单调而寂凉,窘迫而惶恐,却也时常飞觞醉月,长歌当啸,既无屈原“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那般沉重,亦无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那般悲伤,在无人喝彩中,不悲不喜地走出自己的人生节奏。

直到那一天,也就是迈入五十的那天,对镜顾怜,猛然发现先前鬓角的几根白发,不知何日已成燎原之势,华发遍野。白发提醒我,你已年过半百。我哑然失语,顿生悲凉。再次填写履历表,岁月一长串,功业三两寸;三十功名尘与土,身无长物两袖风,五十奔波化烟云。于是在这种思绪支配下,大胆决定退“二线”。其实“退”不一定是完全自愿,有时是一种无奈。在官场,我始终无法变通,始终把“升官发财请走别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的黄埔精神当作为人之道;把“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道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穿百姓之衣,吃百姓之饭,莫以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作为为官之道。把赵州禅师待人的方法当作交往准则,即第一等人来访,在禅床上迎接;中等人来访,下禅床去迎接;末等人来访,走出门去迎接。为此常常固执得可爱,基本不参加同学、战友聚会,在党内把上级一律叫同志,几乎没有朋友圈,偶在朋友圈也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这样的固执,在官场混的结果自然而知。中国是关系社会,自古就流行搞人身依附。像西门庆依附的是杨提督,杨提督依附的是蔡太师,蔡太师依附的是宋徽宗,所以中国传统中的人身依附,不是简单的一个人靠着一个人,而是按着等级顺序,层层叠叠,重重复复,最后形成如宝塔样式的社会依附模式,坐在那塔尖上的,自然就是皇帝老儿了。前些年,干爹干妈盛行,亦是现今人身依附的翻版。办事得依仗名厨的手艺、名花的笑靥、名人的权势和名产的身份。我坚决反对人身依附,更不喜办事玩套路,自然就成了单打独斗,孤家寡人。友人提醒我说:“到四五十岁就是中间靠前的观众,你可以看得清楚了,你如果出类拔萃些,你就成演员了,等到你演完了,别人一鼓掌,你就该下场。”人生本是一台戏,人人皆为戏子,演着自己的剧情,也瞅着别人的演出。我是个急性子,不待别人鼓掌,我就悄悄退场了。

退场后的日子,不为闲梦清愁所绊,不为红尘执念所累,愈来愈喜欢,将心安放于淡淡的文字与自己朴素的日常。习惯在平静中感悟生命的本真,在静好中尝尽人生百味。不再为一些匆匆而来、淡淡而去的背影,生出一份惆怅。我曾在滚滚红尘中向上苍祈祷,请许我一种雅致如菊的心境,让我在花开花落、云溪舒卷中自然而行;请许我一个月光如水的秋夜,让我枕着香枕怡然吐纳梦入桃花源;请许我一份喜笑怒骂皆文章的情怀,让寻常的微云淡月也能镶满盎然诗意。于是,我准备整装出发,像李白那样“天子呼来不上船”“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我徘徊在迷离的乡间小径,一任淡淡的雾气撩起我的衣角;我穿行车马喧闹的市井,一任滚滚红尘淹没我的足迹;我独行于千年古道烟雨,一任悠扬的笛声在耳边萦绕。我就这样无目的地游走着,让灵魂撤退下来,撤退到无人抵达、无鸟飞至的独舞地界,把无穷的心事说给群山听。

人真是一个奇怪的矛盾体。过了大约一两年这样期待的自由散漫的日子,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惆怅升在心头。依稀觉得,肉体充分自由了,精神却虚空起来。虚空的心,像一阵带刀的风,切割着我的灵魂,苍老着我的容颜。我猛然记起这样的话,上苍给每人都发了一个空袋子,让你用生命来慢慢填充。我感觉我的袋子开始变空了,再不填充,恐怕终将一空。于是我又重拾行囊,披挂上阵,自信“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仰曹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随刘禹锡“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不过,此番出征,我已看清纷繁复杂的人间世事,有了宠辱不惊,是非成败莫问的涵养,禅定气闲,不为稻粱谋,不为名利谋,而为精神谋,为灵魂谋。

人道春风被花吹落,我看春风被花摇香。岁月可以是一支笔,亦可以是一把刀。岁月的模样既可以涂抹出惊世骇俗的艳丽,也可以雕刻出惨不忍睹的狼狈与沧桑。我尊重不断出现的每一根白发和每一道皱纹,坦然说出自己的年龄。突然某一天,我走在繁华缤纷的市井,蓦然发现从我身边滑过的女人,一个个越来越漂亮,甚或先前发现看着不那么顺眼的女人,似乎也变得可亲可爱了。这时,我才悟到,我还是老了。有人安慰道,你还不老,当你看不出女人漂不漂亮时,那才叫老呢。我无言。又一天,同样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有一位妙龄女子迎面而来,在擦肩而过的刹那间,我不仅看清了她天仙般的容颜,而且还嗅到一缕馨香划过,给我芳草般清新和秋叶般的颤栗。忍不住驻足凝望,并回眸再去探望。她不仅是个美丽的女子,还是个很有味道的女子。这一刻,我立马又意识到自己还没老,至少生理上没有完全老。

情到深处人痴狂,爱到穷时尽沧桑。因为我内心无比眷恋着这个世界,我要让自己一点一点地慢慢变老,像鲁迅说的那样,扔掉没意义的酒局、不爱你的人、看不起你的亲戚、虚情假意的朋友,拥有扬上脸上的自信、长在心里的善良、融进血液的骨气、刻在生命里的坚强,神清气爽地走在生命的另一个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