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继承盟堪比王冠重,一门李两位军功侯

那日松自那日被太子以下逐客令的方式从东宫赶走后,连着消停了好几天。九公主一开始以为他不过如此,谁知道过了几天,竟然有礼部高官上疏御前,说应该让铁勒质子入东宫与太子一道读书,好学习博大精深的中原文化,以儒入道,更结两国之好什么什么的,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曹德彰居然觉得很有道理,跟着也上了一道奏章。连曹德彰都觉得很有道理,那皇帝自然也觉得有道理,于是博望苑又添了一张案几,那日松以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方式,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

九公主自从得知这个消息就开始提心吊胆,害怕太子被这个不速之客激怒,于是九公主按捺不住先去昌平宫找了那日松一趟。那日松依然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态度谦恭地向她行礼,将她让到主座上:“不知公主殿下这一趟,有何见教呢?”

九公主正眼看他,目光掠过他黑而直的长发、略显苍白的皮肤和隐隐含笑的眼睛。傅博彦也时常眉目含着优雅的笑意,给人以温润的印象,而那日松眼角的笑意却更像客气的礼节,若有所思又意味深长。

杭远山曾经教导她,怒气冲冠的敌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隐忍还能微笑的对手,因为相比起来,显然是后者更有自控力,一个连自己的情绪都能控制的人,还有什么是不能控制的呢?

于是她也跟着微笑,开口道:“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那日松看着她,露出一个真实的疑惑表情:“殿下说什么?”

九公主又问了一遍:“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那日松笑了笑,道:“在下钦慕太子风仪,希望能与他结交,陛下此意正中下怀,实在是再好不过。”

一听就是场面话。

她还想再问,刚刚张嘴,却被那日松打断:“殿下,请恕我直言,您是深宫公主,似乎没有权力质疑陛下的决定。”

九公主微微蹙眉,直视他的眼睛,然而他却像不敢跟她对视一样,目光躲避了一下,才和她的目光相接。

她不屑地轻笑一下,移开目光,却忽然看到门边恭敬侍立的两个内侍,一下明白过来,那不是心虚逃避,而是暗示,暗示这里有可能已经被监视起来,并不方便说话。

于是九公主略略提高了声音,又冷笑了一下:“你胆子不小。”

那日松弯下腰去:“不敢,请公主息怒。”

九公主站起来准备撤,路过他身边时顿了顿脚步,觉得应该放点狠话给监视他的那几个人听,以证明他俩确实不对付,于是中气十足道:“本宫不知道你入东宫是什么意思,但你最好老实点!”

那日松腰弯得更低:“不敢。”

九公主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那日松恭敬地送走她后,皱了皱眉,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尝闻大央乃是礼仪上国,为何会教出这样的公主?”

门边的一个内侍赔着笑道:“殿下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她不过是一个过气的公主罢了。”

那日松看了他一眼,好像消了点气:“好。”

那内侍又道:“殿下倘若有空闲,还是先去东宫拜见太子殿下吧,九公主自幼与太子一道读书,倘若她去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恐怕对殿下不利。”

那日松点点头:“多谢公公指点,不知太子殿下所好何物,我也好投其所好。”

内侍道:“咱们东宫平生所好不多,唯一书耳,就连首辅大人都曾多次赞叹,太子殿下博闻强记,尤甚鸿儒。”

那日松皱起眉,为难道:“书……这可不好办了,东宫好书,想必珍藏众多。”

内侍沉默了一下,慢吞吞道:“殿下如果不嫌弃,可以去问一问孙知良孙公公,他那里,或许藏有什么孤本。”

那日松做出一副惊喜的表情:“哦?孙公公?”

既然孙公公这么想见他,那就勉为其难,见他一面好了。

他在当日午后携重礼去见了孙知良,给这称霸内宫的老宦官送礼,自然不用太费心力,他将那个沉甸甸的盒子递到孙知良手上的时候,孙大总管小指一勾,将盒盖掀开一个小缝,垂眸看了看其中东西的成色,高兴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殿下太客气了,老奴愧不敢当啊。”

那日松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每一个反应都收入眼底,微微一笑。

这次见面自然皆大欢喜,那日松用重金换了一本不知是真是假的唐代孤本,走的时候孙知良还话里有话地提点他:“这孤本,埋没在老奴手上许久了,本就是特意为太子殿下寻的,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送给他,多亏了殿下您。”

那日松听懂他隐晦的意思,笑着点头称是,并且对他如此豪迈大方表示感谢,两人一副宾主尽欢的和谐模样告别。那日松翻开心里的那本大央人物谱,在孙知良的名字下面打上评语:器小而智骄,能力不足,贪心有余,蠢材。

不过蠢材的有些话还是可以听一听的,他本来就想找个机会私下面见太子,现在这个机会和机会的敲门砖一并送到了跟前,不用白不用。

不过在去见太子之前,他还得准备一样东西。

太子在近傍晚的时候收到了来自孙知良的礼物,他随手翻了翻那本唐代孤本,笑了一下:“有劳孙公公,有劳殿下。”

那日松看着他的反应,心里默默松了口气,赌对了。

太子又道:“其实殿下若只是心慕大央文化,大可以去入读国子监。”

那日松听出来他对自己还有极重的戒心,看来九公主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什么,这就让人不是很高兴了,办事效率这么差,真是耽误事。

监视他的两个内侍依然孜孜不倦地守在门口,一些弦外之音便没有办法说,他们或许听不懂,但孙知良估计能听懂。于是那日松不得不利用他背对殿门的优势,跟太子狂打眼色。

太子收到他的眼色信号,提起了一点兴趣,轻飘飘道:“你们都下去吧。”

殿中的侍婢依次退出,那日松带来的那俩内侍杵在门口不愿走,太子抬抬眼皮看了他们一眼:“本宫又不会吃了你家殿下,想表现自己的忠心耿耿,也是要看场合的。”

那俩人敏锐地发现太子似乎动了真怒,立刻惹不起地滚了,殿门关上的那一刹那,那日松终于松了口气,跟太子开玩笑:“想见殿下一面,可真不容易。”

太子不动声色地打量他,抬起手指了指一边的座位:“坐吧,你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那日松依言落座:“卫国公与曹德彰的事情,您似乎不打算插手。”

太子挑了挑眉:“你是来为九娘做说客的?”

那日松摇摇头:“只是我想做的事情,与这件事恰好有关系罢了。”

太子问道:“那,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呢?”说着,又笑了一下,“听说你与朝中不少高官私交甚好,而且连卫国公与曹德彰的事情都知道,也应该知道我这个东宫太子,其实并没有多少实权,你的心愿,或许去找曹首辅会更容易达成。”

“殿下。”那日松顿了顿,表情里染上几分傲气,“我是在以草原之国继承人的身份,向大央的继承人寻求结盟。”

太子表情不变,也没有表现出多少感兴趣的样子,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哦?”

那日松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功夫在太子面前全部失效,一时间有些挫败,但很快便压住了情绪,又道:“您的父亲时日不多了,殿下,曹党在朝中一手遮天,难道您想初登大宝,便在他手中做一个傀儡皇帝吗?”

太子笑了一下:“那日松,你要与我结盟,不如就直接说这个盟约能为我带来什么益处,倘若这个益处足以打动我,我自然会答应你,上来就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日松窘迫了一下,点了点头:“殿下果然好风度。”

太子摆摆手:“我的名字是秦致珩,既然你说这是一个继承人与另一个继承人之间的结盟,你大可不必如此……伏低做小。”

那日松默了默,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那是难得的一个爽朗笑容,似乎带着草原上澄澈的风:“秦致珩,好。”

太子挑了挑唇:“说吧。”

那日松定了定神,道:“我需要你支持我,在合适的时机回到草原去争夺汗位,或许还要借用大央的军队来威慑草原诸部,作为回报,我愿意替您除掉曹德彰,在我还在长安为质子时,你不方便出面的事情,我都可以办到。”

太子想了想,忽然问了一句:“你与九娘,也是这么说的吧……唔,或许没有借兵那一句,不过你的筹码,应该是一样的。”

那日松大吃一惊,惊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太子打着扇子,不以为意地笑:“我的亲妹妹,我还是了解的。”

那日松低头笑了一下:“她能有你这样的兄长,真是幸事。”

两人并没有谈很久,因为还顾忌着殿外监视他的两个太监。达成共识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那日松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子里取出一柄折扇,递给太子:“一件小礼物,机缘巧合得到的,不成敬意。”

太子果然对这个礼物颇感兴趣,伸手接了过来,手腕一抖将折扇打开,仔细看了看上面的过风墨竹,露出赞叹的神色来,那纸质的扇面上竟然是用极细的丝线绣成图案,绣得极其逼真,连墨迹在宣纸上洇开的状态都绣了出来。

那日松看着他的表情,得意地笑道:“孙公公告诉我你好书,还拿了这唐代孤本让我借花献佛,可是如今看来,好像还不如这件小玩意更合你心意。”

太子摩挲着扇面,有几分爱不释手的模样:“孙知良在这宫里半生,竟然还不如你这位一面之交更了解我。”

那日松道:“如今已是十一月,致珩你依然一柄折扇不离手,这么明显还看不出来,就枉费长在我脸上的这双眼睛了。”

太子不动声色地记下这份心意,挪动了一下身体:“你猜,你带来的那两个内侍,他们最多会等多久?”

那日松摇摇头,起身去开殿门:“这个问题,我们私下猜一猜就行了,验证不得。”

太子在他身后笑道:“你不是与曹首辅私交甚好吗,怎么还会身陷如此境地?”

说话的时候那日松已经打开了门,东宫的仆役和那两名内侍一同候在阶下,见他开门,立刻进殿来,那日松这才回答他的那句话:“他们奉孙公公的命令来服侍我,自然不敢有所怠慢。”

太子将那柄折扇收在袖子里,仍然摇着先前的旧扇,貌似满意地一点头,道:“忠心为主,好。”

那两名内侍诚惶诚恐地下跪,谢过太子夸奖,太子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与那日松对视了一眼。

曹德彰与孙知良之间,看来也并不是那么相互信任亲密无间,一个把持外朝,一个掌控内宫,相比之下,更像是因为互相制衡,所以彼此客气。

其实摸着良心说,曹德彰并不是很乐意和孙知良组队,毕竟作为内阁首辅,他还是个有追求的人,虽然追求进步的手段不是那么光明磊落,但并不妨碍他在不干扰个人利益的情况下,也顺便保证一下国家利益。

但孙知良就不一样了,这死太监自从成了天子身边的一号人物,在内宫各处安插党羽,唯利是图,简直无法无天。更让人不能忍受的是,他居然还试图把爪子伸到前朝来,递了一堆老家亲戚的名册给曹德彰,让他给封个官做!

朝廷大臣是多么严肃的职业,怎么能让孙二狗子和李大柱子之流充斥其间,曹首辅重重哼了一声,一抬手将那份名册扔到垃圾堆里,拿起了另一封折子,浏览一遍,在页尾批上了自己的意见:李劭卿劳苦功高,理应封爵。

反正都是要送人情,不如送给更有用的人,才会更有收获。

在曹首辅的潜移默化下,皇帝对李劭卿的印象相当好,不仅大手一挥赐了一个昭平伯的爵位,而且允许他入京受封,顺便在长安过个年。

九公主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博望苑与太子闲聊。太子开年便已经到了弱冠之年,按照皇帝“冠礼前不得参政”的说法,也算是多年媳妇熬成婆,理论上讲年后就应该涉政监国了。但皇帝从来没有表露出任何与此有关的态度,曹德彰更不愿意将朝堂这块自己耕了多年的地让给别人,于是也不说话,一个装聋一个作哑,让太子在万世二十九年的新年计划,依然只能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太子这些年读书读得很有成就,起码在忍字诀上颇有心得,大有任尔风吹雨来,我自不动如山的气势,还打着扇子劝九公主:“父皇宠信他,总比宠信一个佞臣好得多吧,只要威远侯还在,李劭卿便不可能对杭氏下狠手。”

九公主怏怏道:“杭氏现在还有什么是值得被算计的吗?”

军权没有了,职权也没有了,杭远山只保留了一个卫国公的名号,远离长安一心避世,而杭子茂被一个终身教授的名头困在那方寸之地,这场与曹党的交锋,杭氏已经一败涂地。

“九娘。”太子慢悠悠道,“只要还有命在,就有被算计的价值,朝堂上的斗争结果只有你死或者我亡,因为那些大人们,都很明白放虎归山的后果。”

九公主闭了闭眼睛,轻轻叹了一句:“真累啊。”

那日松神色一动,看了九公主一眼。

从东宫出来的时候,太子刻意叫那日松送九公主一程,给他们制造能交谈的机会,有些话他不方便说,只能借那日松之口。两人并肩在长长的宫道里走着,不易察觉地加快速度,将身后的宫女内侍甩开一截。

“那日松。”九公主忽然道,“我想出宫建府。”

有些公主成年后却没有立时成婚,皇帝会在京中赐一座公主府,昭示这位公主已经到婚嫁之年,可以被提亲。然而九公主这个时候提出来想要出宫建府,显然不是因为恨嫁,反而有些逃避的意思。

然而那日松却道:“不行,殿下,绝对不可以。”

九公主心里也知道不可以,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那日松耐心解释:“因为那样就距离你父亲太远了。”

九公主没有说话。

那日松轻声叹了口气,道:“殿下,您还看不明白吗?内阁之所以能一手遮天,全是因为你父亲的纵容和信任,你想除掉他,就得比他更多地得到你父亲的信任。”

九公主用手摁住心口,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你说是不是很可笑?我的父皇母后,还有自幼教导我的夫子太师,他们都告诉我,为人磊落行事光明,才是君子行径。可是哪有什么君子天佑,还不是得像小人一样算计,才得保一世平安。”

那日松一时词穷,不知该如何答话。他母亲是一个被灭族的部落遗留下来的女奴,因为生下他,才有了一个妃妾的身份,在此后漫长的二十一年中,可汗就像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妃子和儿子,就连草原上的盛会,他们母子都没有资格参加。

没有人教给他所谓的君子行径,崇尚武力的草原告诉他的是弱肉强食,君子并不能让所有人低头,弯刀才可以。

现在弯刀在曹德彰手里拿着,所以他们不得不低头,想要抬头,就得把那把刀从曹德彰手里夺过来,再架到曹德彰的脖子上去。

被脑补成“弯刀大侠”的曹德彰这会儿正在给皇帝吹耳边风:“陛下既然赐昭平伯入京受封,索性再赐一场宴给他吧,先前文誉公主前去三屯营掌兵时,曾经不分青红皂白将人的军旗给斩了,正好借这个机会让公主给昭平伯道个歉,免得他心里不舒服,以为陛下有意偏袒。”

皇帝想了想,深以为然,立刻点头:“就这么办吧。”

曹德彰又道:“臣以为,这件事先不急和公主殿下说,不然以殿下的性子,不知还会捅出什么娄子来。”

皇帝更加深以为然:“曹卿思虑周到。”

李劭卿在腊月初的时候回到长安,接受了昭平伯的爵位,一门两爵在大央士族中并不多见,而且李劭卿又年纪轻轻,正是前途无限风光的时候,他一回来,长安有闺女的世家便按捺不住了,各种千奇百怪的理由都能写到请帖里去。李劭卿把收到的所有请柬看了一下,欣喜地发现,假如每家去一次的话,那从腊月十二开始,他能一直吃到二月初,而且不重家。

没想到老子居然已经这么受欢迎了……昭平伯李劭卿对着镜子照了一下自己的脸,沾沾自喜地如此作想。

只不过有一家的宴是必须要去的,推辞不得。酉时三刻,李劭卿沐浴更衣,换上伯爵朝服,还特意跑隔壁周磐府上借来一个心灵手巧的婢女,梳了个比较帅的发髻,才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内皇城进发了。

他在路上跟领路的太监搭话:“不知陛下近来是否龙体康泰?”

太监一脸谄媚的笑容:“陛下很好,时常惦念爵爷。”

李劭卿点点头,继续搭话:“中宫娘娘也好?”

太监脸上笑成一朵菊花:“也好,时常提起爵爷。”

李劭卿又问:“东宫殿下呢?”

太监道:“待赐宴毕后,倘若时辰还早,爵爷可以去向这两宫请安。”

李劭卿点点头:“正有此意。”

他不说话了,那太监便一路奉承他,快走到交泰殿的时候,李劭卿忽然问了一句:“近来京中没有喜事吗?”

那句话问得又急又快,连他自己都能听到话语里掺杂的紧张之意。

然而那太监只是将腰躬得更低:“爵爷说呢,您回来,不就是长安最大的喜事吗?”

皇帝对这次的赐宴很用心,他也知道,现在杭远山被排挤出朝堂了,蓟、辽那边得尽快找个靠谱的武将镇守,其实他对李劭卿也并不是十分放心,毕竟李思从和杭远山铁板钉钉的关系在那儿摆着,不过首辅大人说可靠,那就是他了,反正暂时也找不到别人。

李劭卿给皇帝请安谢恩,又汇报了蓟、辽防区的近况,曹德彰在一边使劲帮他说好话,两人把皇帝哄得眉开眼笑,得到了皇帝的一顿大大夸赞。到四刻的时候,皇帝从龙案后站起身,带着曹德彰和李劭卿一同移步柏梁台,临出门时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孙知良说了一句:“去把九娘也叫来。”

李劭卿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冲上心头:今日这场赐宴的目的,难道是……选婿?

他一瞬间激动起来,九公主已经过了及笄之年,又许过婚,却迟迟不办婚礼,今日皇帝赐宴外臣,又是和九公主背后的杭氏不对付的曹派外臣,还要特意将九公主叫来作陪,皇帝的用意简直不言而喻!

李劭卿咳了咳,用力忍住自己的心花不怒放出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平静地、淡定地、昂首阔步地跟在皇帝后面走了。

九公主正在博望苑,孙知良去请她的时候,在座的人都吃了一惊。太子微微皱起眉,连手里摇着的扇子都停了下来,问道:“父皇赐宴昭平伯,怎么会叫九娘前去出席?”

孙知良道:“老奴只是奉命行事,请殿下移驾,陛下和昭平伯还在柏梁台候着呢。”

“好吧,那就去吧。”九公主站起身,理了理裙子,向太子浅浅欠身,“臣妹告退。”

太子没答话,依然皱着眉,眼光一转,看了那日松一眼,那日松跟着九公主一同站起身来,对孙知良道:“在下久慕昭平伯的名号,不知是否有幸与公主殿下一同列席呢?”

孙知良滞了一下,犹犹豫豫道:“这……”

太子手里的扇子又摇了起来,刺绣的墨竹影影绰绰,仿佛是真的有风穿堂而过,吹动了那一丛幽竹:“既然如此,那就都去吧,铁勒如今与大央交好,那日松殿下与昭平伯也应该同席共饮。”

太子都发话了,孙知良自然不愿意得罪这个大央未来的皇帝,当下便点头应允,三人一同向太子告辞。到柏梁台的时候,案几与菜肴都已经摆好,皇帝和曹德彰都没料到那日松会跟来,一时间有些仓促,那日松看了看唯一空着的那张桌案,对皇帝行礼道:“臣是不速之客,不敢为陛下添忧,臣与文誉殿下为同窗之友,同席即可。”

皇帝不好将人赶走,只能点头答应,孙知良叫人来添了一副餐具,九公主便与那日松一道,在李劭卿阴沉的目光中一同入席了。

李劭卿的席位正对着九公主,一抬头就能看到她,九公主整场都垂着眼睛,刻意避免了与他目光接触的机会,正好能让他肆无忌惮,逮着时机就有意无意地盯着她瞄两眼。

酒过三巡的时候,气氛正好,皇帝浅酌了一口,放下杯子,对九公主道:“九娘,先前你去三屯营的时候,为昭平伯带来了不少麻烦,正好趁这个机会,给他道个歉吧。”

李劭卿:“……”

九公主:“……”

原来真实目的是这个……不消说肯定是首辅大人的主意,给钱给人给地位给名利,现在连面子都一手包办了,为了拉拢一个有真本事的武将,也真是辛苦他了。

李劭卿低头抿了口酒,辛辣的液体从口腔一路流进腹部,压住了心头奇异的失望感,他抬头看了九公主一眼,九公主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皇帝见她没动静,忍不住催促:“九娘?愣着做什么?”

九公主深深吸了口气,猛地抬头,讥诮地笑了一下,将脸转向皇帝,那日松一看她的反应便心知不好,手臂一动,在案几下一把扣住了九公主颤抖的手腕,声音压得极低,连九公主都只能勉强听到:“忍住。”

她的嘴唇剧烈抖动了一下,慢慢吐出一口气,将手腕从那日松掌中挣出来,执起桌上的酒盏,对李劭卿举了一举,硬邦邦道:“昭平伯,先前得罪了,还请见谅。”

昭平伯瞪着她,眼神狠得好像要吃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曹德彰看了看这两方人马,心中暗道怪不得李劭卿要叛出杭派,果然过节不浅。

半晌,李劭卿勉强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同样硬邦邦地对九公主举了举杯:“殿下言重了,微臣愧不敢当。”

九公主有点被他的目光吓住,下意识地扭头看了那日松一眼,那日松对她微微笑了一下,她才把头扭回来,对李劭卿点了一下头,又饮了口酒,勉强算作回答。

场面一时间冷了下来,那日松见状站起身,对李劭卿一揖,语气诚恳道:“在下于铁勒王庭时便闻昭平伯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昭平伯这会儿正不爽得很,对九公主尚还克制着,对那日松自然不用客气,当即动也不动,只冷笑一声:“是吗?那真是不巧,我们本可以在铁勒王庭相见。”

言外之意,我们本可以在大央彻底踏平铁勒的时候相见。

那日松有点尴尬,也不好驳他的面子,只能道:“幸好如今铁勒、大央已经交好,使得你我有机会在陛下的金殿里把盏言欢。”

“把盏言欢?”李劭卿冷声道,“质子觉得你我言欢吗?”语毕不等他回答,又道,“你觉得欢,那就欢吧。”

那日松:“……”

那日松感到李劭卿明显尖锐的敌意,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有点无辜地扭头看了九公主一眼,九公主对他轻轻摇摇头,示意他多说无益,闭嘴坐下吃饭。

于是那日松也对他举了举杯,饮一口酒算作回答后,闭嘴坐下吃饭了。

对于李劭卿来说,这顿宴吃得真是惊心动魄跌宕起伏,前半场心潮澎湃满怀期待,后半场气得半死食不知味,就连皇帝与曹德彰问他话,他回答的语气都冷硬得很,更别说那日松这个倒霉孩子,人家明明已经偃旗息鼓,他还时不时过去讽刺一番,几度将现场气氛弄得十分尴尬,到最后连皇帝都看不下去了,出面打了个圆场。

那日松很抑郁地跟太子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昭平伯对我的敌意简直显而易见,若非有陛下在场,想必昭平伯能削了我。”

太子打着扇子哈哈大笑,又去问九公主:“九娘你呢?他难为你了吗?”

九公主不愿意多提他,只撇了撇嘴,道了一句“还好”,便结束了这个对话。

那日松也知道九公主当初曾经对李劭卿很心动,当下也没再多说什么,只道:“怎么最近不见傅大人?”

太子道:“临近年关,他家中也有不少俗事忙碌,很早便告假了。”

他这么一提,九公主这才想起来,她的确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傅博彦了,上次在东宫见到他,仿佛还正值秋季。

“他好像很少进宫了。”九公主问道,“哥哥给他派了什么差事吗?”

太子歪着头看她,含着莫名的笑意:“他这么久没有进宫,你可想念他?”

九公主脸上一红,有些无奈:“太子哥哥没了可以辩论的人,便整日里打趣我。”

太子笑了笑:“他终究是你的未婚夫婿。”

九公主轻声笑了一下:“父皇还会愿意将我嫁给他吗?”

太子道:“当初的确是这样,但现在未必了,只要卫国公淡出朝堂,你依然是父皇心爱的小女儿。”

九公主苦笑一声:“何苦拖累他。”

太子没再说什么,傅博彦不进宫,他也没机会见他,傅家先前对此事还非常上心,隔三差五上奏催婚,这会儿反倒偃旗息鼓,十天半个月没动静。

傅博彦终究姓傅,傅氏给予他优越的出身和精良的生活,理应向他收取高昂的代价作为回报,更要命的是九公主对傅博彦并没有什么风月之情,而杭家也无意用她的婚事来换取家族的崛起之机。

他忍不住揉了一下额角,在心里哀叹了一句,有骨气的人都这么难办吗……

九公主在东宫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其实她每日前去东宫也没什么事,只不过不去就更没什么事了。赤霄、承钧她们陪她在长而寂寥的宫道里慢慢地走,九公主一边走一边走神,一直到承钧在身后拉了她一下才回过神,宫道拐角处站了一个人,换掉了她印象里常穿的曳撒,着了深青色的直裾和大氅,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顿了一下脚步,略作犹豫,还是提步向他走过去。

李劭卿看着九公主一步步走近,眉目清雅如画,隐隐带着几分静寂之色,再也没有初相见时那热烈而浓丽的、飞扬着的神采,她越来越像一个大家闺秀,他先前欣慕的那种女人。

此刻,他却愈发想念那个飞扬跋扈、无法无天的九公主。

九公主走到他跟前,在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顿住,不知道该用一副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只好平着语调道:“原来是昭平伯,不知昭平伯入宫所为何事?”

李劭卿的嘴唇动了动,低声道:“我来见你。”

那语气里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无奈和小心翼翼,九公主想冷笑,可是脸仿佛被冬风冻僵了一样,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冰冷嘲讽的表情,只好一言不发地僵立在原地。

李劭卿见她没反应,忍不住向前走近了一步,又觑了觑她的表情,对她身后的宫女道:“你们先退下吧,我与九公主有话要说。”

赤霄去看九公主的反应,可九公主依然僵在那儿,一言不发,然而赤霄明白这代表默认,于是屈膝欠了身,带着承钧远远退开了。

九公主终于开口:“你要说什么?”

李劭卿张了张嘴,问出一个让他一直寝食难安的问题:“你的婚事……定下来了吗?”

九公主依然面无表情:“这件事,似乎轮不到昭平伯来操心。”

李劭卿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如果我同意,你便求陛下为你我赐婚。”

九公主动了动眼珠,看进他眼睛里,一时间心头滋味难辨,这个她年少时一眼看上的人,明明已经交恶,却到现在都难以忘情:“你想说什么?”

李劭卿又向前走了一步,抬了抬手,似乎是想抚摸她的脸,九公主垂眸看了一眼那只手,觉得自己应该后退躲开,然而身上却一动都不想动。

李劭卿的手又往上抬了抬,到她肩膀的位置,微微发起抖来,没摸到她脸上,却在两人之间握成拳,无力地坠了下去:“不要嫁给他。”

九公主依然没有动,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低声问:“谁?”

李劭卿道:“傅博彦,不要嫁给他。”

“为什么?”

“傅家不会为一个……不,不是,因为傅博彦他并不是……”他因为这个问题慌了起来,狼狈地找着各种拙劣的借口,终于在她越来越冷的目光下自乱阵脚,“皇帝陛下和曹首辅不会给杭氏任何东山再起的机会,所以不会……”

他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方寸大乱,立刻噤了声,尽力平复自己的情绪,良久,轻轻笑了一下,坦然道:“我不想让你嫁给他。”

九公主看着他,冰冷的神色被打破。四年前她第一次去三屯营,彼时还是杭子茂掌军,她在边塞的大漠狼烟孤城落日中一眼便看上了这个性情桀骜的年轻将领,强忍着女儿家的羞涩,当众问他有关婚事的问题,然而那时的他很不喜欢她,用尽全力逃避,不愿意和她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牵扯。

那时她曾经悲哀地想,我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想让我怎么样呢?我只不过是害怕失去你罢了。

然而四年后的今天,当他终于表示出对即将失去她的担忧,当他终于说出“我不想让你嫁给他”这句话时,她才蓦然发现,这四年里发生的事情太多,多到让她忽略了他们之间隔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多,当初只有长安到三屯营的千里之路,现在又加上了政治立场,叛逃之恨。

于是九公主慢慢地后退了一步,强迫自己板起面孔,冷声道:“这件事,似乎也轮不到昭平伯来操心。”

李劭卿猛地抬手,握住她垂在身边的手臂,脚下一个错位,转半身将她抵在宫墙上:“我记得你先前并不想嫁给他,为什么忽然改主意了?如果想要借此机会来挽救杭氏危局,那倒不如嫁给我,反倒更有胜算些。”

他力道用得巧妙,九公主被他单手握着手臂摁在宫墙上,半分都挣脱不得,她动了动手臂,索性放弃挣扎,靠在墙上意味莫名地笑:“你觉得,我,或者是杭氏,已经沦落到要靠出卖我的婚事来挽救危局的地步了吗?”

李劭卿道:“并不,但除掉这个理由,我想不出别的原因。”

九公主道:“为什么不能是我想嫁给他呢?博彦与我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又早有婚约,太子哥哥说得对,我终究是要嫁给他的,在此之前的繁花似锦,都不过是……”

“够了!”李劭卿忽然提高声音打断她的话,表情六分痛苦三分隐忍还有一分狠厉,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喘了两口气才勉强抑制住情绪,沉默片刻,竟然凄惶地笑了一下,“好。”

九公主垂下眼睛,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必呢,昭平伯?你叛出杭氏后,升官发财一路畅通,曹德彰给你的,果然比卫国公能给你的多得多,我明白人为财死的道理,所以不会再责怪你什么,也没有权力责怪你什么。昭平伯,你眼下正是前程似锦的时候,应该娶一位大家闺秀来锦上添花,而不是绑在杭氏这艘破船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沉底。”

李劭卿忽然想起她代皇帝巡边的那一次,他曾经这么对杭子茂说:“我想娶一位大家闺秀。”

他微笑了一下,唇角挑起一个奇异的弧度,将当年杭子茂对他说的话,又对九公主说了一遍:“天下还有比你更大家的闺秀吗?”

九公主很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可惜曹首辅没有女儿,不然她会是个很好的人选,不过无所谓,眼下父皇正是看重你的时候,或许会让你娶别的公主也说不准。”她说着,又笑了一下,“果然是人挪活树挪死,身份地位、功名利禄你都有了,想必不日也会有娇妻幼子,本宫在此先恭喜昭平伯……忠孝两全。”

李劭卿自从和曹德彰混在一起,政治敏感度大大提升,分辨人弦外之音的功力也增强不少,他听出九公主话里话外的讽刺之意,也不着恼,反而向前又迈了一步,与她贴得极近。

身高上的优势让九公主不得不仰起头来看他,他垂眸打量她,目光轻柔地抚摸她形状漂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和樱色唇,九公主的长相继承了皇帝和杭贵妃的所有优点,颇有英气。他从悲痛的情绪中一点点解脱出来,越看越觉得欢喜。同时还检讨了一下自己四年前的有眼无珠,本来鸭子都已经自己烤完片好,自己蘸上酱卷入饼送到手里了,他居然硬生生让它又给飞了,真是造孽。

九公主看着他眼神暧昧表情满意的脸,感觉自己一掌打进棉花堆里,有种自心而生的无力感,忽然丧失了与他再说下去的兴致,便皱着眉挣扎了一下:“昭平伯请自重,本宫另有要事,就不陪昭平伯闲聊了。”

李劭卿空着的那只手忽然伸上来,在她面前顿了一下,毫不避讳地抵在她唇上,又移下去握住她的肩膀,他俯下身,贴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并没有叛出杭氏。”

九公主大吃一惊,只觉得浑身都绷紧。

李劭卿继续道:“我记得你斩我军旗的时候曾经说,若再和我有半分牵扯,便犹如此旗,真抱歉要让你食言了,不过你也并非君子,言而无信那么一两次,估计也没什么大问题。韫玉,我说我要娶你,你就休想嫁给别的人,我李劭卿想做的事情,还没做不到的。”

九公主顾不上追究这句话,急切地追问:“你说你没有叛出杭氏?”

李劭卿低低地笑了一声:“诚然曹首辅给我功名利禄身份地位,但卫国公却给我一个你,在我看来,公主驸马可比区区一个伯爵诱人得多,我又怎么会舍小取大呢?”

“我今日所做的一切,待来日尘埃落定,都可以解释给你听。”他放开她,后退了一步,又道,“倘若曹首辅知道你我之间还有这样的牵扯,那我李氏一门的下场,估计比卫国公还要凄惨,这把刀我今天交给你,如果你不信我,大可以捅下去,不必手软,不管发生什么,我李劭卿受着便是。”

他脸上又染上她熟悉的张狂神采,低下头对她行礼,一副装模作样的恭敬表情:“微臣告退了。”

赤霄她们看到李劭卿离开,小跑着来到九公主身边,看见九公主松开紧握的拳,掌心里腻着一层细汗,不由得关切地问道:“殿下,您没事吧?”

九公主摇摇头,做了个深呼吸,道:“走,到贵妃宫里去。”